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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在生死线的两端

来源: 未知 作者: 丁卓 时间: 2013-08-26 阅读:
  那天我刚上班,主任就把我叫到一边,交代我多观察观察26床的病人,并随手递给我一份病历。我接过来,同时看到一个男人满脸笑容地向我点头:“丁大夫,您多费心了。”
  他长得极瘦,架着一根拐杖,平日里总是见他守着街口的刻字摊,是以刻章、配钥匙为生的。妻子是环卫处的临时工,每日早出晚归,工作极辛苦。因为邻近医院,和医生护士也较熟,住院期间便有了颇多照顾——主任悄悄对我说,男人自己也患有多年的肾炎,家里是极困难的,用药、治疗时要多考虑些。
  他的妻子因左后脑大面积脑拴塞导致右半身瘫痪住进医院,入院后就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全身浮肿,脸上身上遍布针管器械,仅靠葡萄糖已不足以维持生命,400多元一袋的白蛋白我已经不给他们开了,只是每天都和护士一起,动手使用胃管通过病人的鼻子将250毫升牛乳输入体内,以维持其最低的生理需要。
 每逢我们做鼻饲的时候,他都是神色紧张地站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的每一个动作,生怕我们会弄痛了他的妻子,口中念经似的喃喃不已。其实他自己也明白,他的妻子已经对疼痛的刺激没有任何感觉了。但是当我这样安慰他的时候,他的目光中竟有了一些怨恨,虽然不出声,但这目光还是让我心里一阵阵地发怵。
  只有护士在旁边嘟囔了一句:“老婆这样了才来装好人,太晚了吧。”见我诧异,护士小声对我说,那男人打老婆在街上是出了名的,动起手来谁都拉不住的。
  这时候我才知道,这对夫妻并不是我们常说的那种恩爱夫妻。贫贱夫妻百事哀,因为生活的艰辛,因为身体的缺陷,因为没有孩子,因为一些说不上来的原因,那男人常常喝酒,醉了便打老婆,时常是妻子被打得夺门而出,无家可归,等到男人酒醒了才敢回去,又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过日子。也许正因为如此,此时的丈夫便加倍地懊悔和内疚。”她跟了我是一天福没享过啊,吃的又差,干的又多,才得的这个病。“每每说起这话,那男人就止不住涕泪横流。尽管我一再向他说明,他妻子的病诱因很多,与这个没什么太大关系,但那男人还是不信,拉着妻子的手一个劲儿地反省自己,责骂自己。
  那时候,我正沉浸在痛苦的爱情抉择中,又连着考了两年研究生都未能如愿,身在郑州的女友已经开始失去耐心,每日在电话里哭哭啼啼,叙说着相思的痛苦、等待的寂寞、无助的孤独,仿佛到了世界末日。
  “明年,明年再考一次。”女友斩钉截铁地说了一句。我听出她的潜台词好像就是“这是你我最后一次机会了”。放下电话,我一夜无眠。6年的青春记忆,所有的浪漫,所有的海誓山盟,都无法留住相隔不足千里的心,爱情在距离面前竟薄脆如纸。而我也开始怀疑,这世间是否还有真爱?
  此时看到这对被病痛折磨得生离死别、站在生死线两端的夫妻,我更想知道他们原本平淡如水的感情能够坚持多久。听多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故事,我关心的似乎已经不是他们的病情,而是他们之间的感情。于是,我每次查房总在他们的床前多停一会儿,偶尔有空也会和他聊上两句。我总是试图从他口中得知,像他们这样的夫妻会有着什么样的爱情呢?
  每日里那人尽心尽力地服侍着已经毫无知觉的妻子,自己只靠一点点食物充饥,而且其中还多是科室里的值班护士买来送给他的。就这样一个星期下来,本来就极瘦的他更加脱了人形。于是我提醒他,做一些妻子平时最常见的事情,或是许诺她未完成的心愿,看看能不能唤醒妻子的记忆。
  “等她醒过来,我就带她回老家。”男人说这是妻子此前最大的愿望,因为没钱,自结婚以后他们从未回过老家。而妻子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带着一天的疲惫,躺在床上看他在灯下刻章。说到这里,丈夫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发自内心的笑意。男人说年轻时,妻子是村上有名的漂亮女子,嫁给他就因为他是个手艺人,农村人对这个是最看重的。而他是花光了多年的积蓄才把妻子娶进门的,开始还因为对其娘家人不满在她身上撒气,到后来,就越来越觉得离不开她了。男人看到我有些疑惑,就显得有些得意地说:“啥叫爱情,我不懂,我只知道不能没有她。”
  在学校里,有一位教授曾经告诉我,做医生的感情太丰富,治学上不会太专注,技术上就不容易登峰造极;尤其是和病人的交流过多,往往会影响治疗上的判断。这是第一次,我站在病床前听一个病人家属说这么多与病情无关的闲话,并且内心充满了感动。我开始为我以前那有些恶毒的想法而感到愧疚。
  很快,医院组织了专家会诊,讨论的结果几乎没有任何争议:病人已经彻底失去治愈的希望,再也不会醒过来了,无论何种方法也不能阻止她走向死亡。会后,主任安排我去和家属谈话,但是当我面对那男人的时候竟无法鼓起勇气向他说明一切。反而是那男人先来问我:“是不是……很严重?”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男人才把这一句话说完整。
  我点点头。我理解他说这话时内心灼烧般的痛苦,任谁也不忍心在心爱的人生前就用那个“死”字。
  那男人似乎还带着一丝的怀疑,直直地盯着我看。或许因为我只是个年轻的医生,不能代表医学的权威。我看懂了他的意思,却只能遗憾地摇摇头,说:“专家会诊就是这个意见。在医院已经没有治疗的价值了,回家住也是一样的。”
  早晨上班,我看到街口的小摊已经换了新主人,我知道这个男人已经变卖了一切。其实就在昨天,主任还替他垫交了1000元的治疗费,除了我和护士长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不。”那男人极坚定地说,“在这里好,我等她再看我一眼。”我看了看身后的主任,尽量挑着平和的词语对他说:“你听我说,像这种病人,表面上虽然她的生理机能还存在,但是事实上大脑已经死亡,不可能再醒过来了。”“胡说!”那男人暴怒地冲我大声喊叫道,他双目圆睁,额头青筋暴突,“你又没有死过,你怎么知道她不会醒?”我被他的反应吓住了,这可不是那个平日里总是低眉顺眼、寡言懦弱的男人了,我愣在那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主任从身后拉了我一下,示意我不要再坚持了。
  此后,我们就一直看着这个固执的男人紧紧握着妻子的手,依然如故地又熬过了十几天,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霞,再看我一眼,再看我一眼……”
  满怀着希望和深情,男人每隔一个小时就呼唤一次。看他如此认真,我觉得他一定坚信这样能够把妻子叫醒。等到停下来的时候,他就坐在床边慢慢地刻章,不时地看着妻子的脸。我想,他一定把所有的痴情都刻在这印章里了。
  在他妻子昏迷后的第55天,我们和那男人一起目睹了奇迹:妻子终于醒了,缓缓睁开的双眼放射出明澈温暖的光,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那注视中饱含的浓浓爱意。妻子说不出话,只能缓缓举起尚能活动的左手,试图抚摸丈夫的脸庞。
  泪水和笑意带着无尽的眷恋凝结在妻子的脸上,最纯真的感动留在我们的心里。这一刻,几乎所有的人都落泪了。丈夫执著的爱情感动了上苍,而我们,目睹了世间最有真情的一刻。
  做医生的,见惯了生离死别,本来就不会轻易动感情;经历了爱情打击的我,更是把流眼泪看做是男人的耻辱,但是这一次,我却忍不住跟着大家一起涕泪滂沱。
  过了很久,那男人止住了眼泪,站起来向我们深深地鞠了一躬:“只要她能再看我一眼,我就心满意足了。”那男人开始收拾东西,临出门时却递给我一个纸包:“谢谢你丁大夫,你是个好人。”
  个男人走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有人说他带了妻子的骨灰回了老家。
  偶尔和主任说起这事,得知他的肾衰竭已经相当严重,生命对他而言同样是短暂的,估计不久他就会追随妻子于地下。说这话的时候,主任唏嘘不已。但我觉得,较之许多活着的人他才是幸福的。或许他们永远都无法体会到我们所追求的浪漫,但他们始终把握着爱情的真谛。
  那男人最后送给我的是一枚印章,就是他每日里守着妻子,饱含深情、满怀爱意刻出来的那枚。后来我蘸上印泥,轻轻地把印章按到白纸上,那里顿时出现了八个醒目的篆字:
  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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