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疑的刀
我在老奇台半截沟村一户人家门前的地里,见过独独的一株青玉米。其他的玉米秆全收割了,一捆捆立在地边。这株玉米独独地长在地中间,秆上结着一大一小两个青棒子,正抽穗呢。
陪同的人说,这户人家日子过得不好,媳妇跑掉了,丢下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跟父亲一起过生活。种几亩地,还养了几头猪。听说还欠着笔钱,日子紧巴巴的。
正是9月末的天气,老奇台那片田野的收获已经结束。麦子在7月就收割完,麦茬地已翻了一半,又该压冬麦了。西瓜落秧。砍掉头的葵花秆,被压倒切碎,埋在地里。
几乎所有作物都缩短了生长期,田野的生机早早结束。还有一个多月的晴热天气。那株孤独的青玉米,会有足够的时间抽穗、结籽、长成果实。
在这片大地的无边收割中,有一把镰刀迟疑了,握刀的手软了一下——他绕过这株青玉米。
就像我绕过整个人世,在一棵草叶下停住脚步。
这个秋天嚓嚓嚓的镰刀声在老奇台的田野上已经停息,在别处的田野上它还在继续,一直要到大雪封地,依旧青青的草和庄稼就地冻死,未及收回的庄稼埋在雪中,留给能够熬过冬天、活到雪消地开的鸟和老鼠。这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这场可怕的大收获中,唯一迟疑的那把镰刀,或许已经苍老。它的刃锈蚀在迟疑的那一瞬间,它的光芒不再被人看见。
现在,那把镰刀就扔在院墙的破土块上,握过它的手正提着一桶猪食。他的几头猪在圈里哼哼了好一阵了。我们没有打扰他,甚至没问他一句话。
这是他再平常不过的生活了。他可怜的一点收获淹没在全村人的大丰收里。他有数的几头猪都没长大,不停地要食。他已该上学的儿子在渠沟玩泥巴,脸上、手上、前胸后背的斑斑泥土,不知要多久才能一点点脱去,或许一辈子都不会——这个孩子从泥土中走出来,是多么遥远和不易。
但他留住的那株唯一的青玉米,已经牢牢长在一个人心里——这是2000年秋天,我在这片村庄大地的行走中遇到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
日子没过好的一户穷人,让一株青玉米好好地生长下去。那最后长熟的两个棒子,或许够我吃一辈子。
但我等不到它长熟。这户人家也不会用它做口粮。他只是让它长老,赶开羊,打走一头馋嘴的牛,等它结饱籽粒,长黄叶子,金色的穗壳撒落在地,又随风飘起。那时他会走过去,三两下把棒子掰了,扔进猪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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