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瓶少年
1994年初夏的一天,我第一次醉酒,倒在了三瓶啤酒的脚下。
那年我14岁,读初二,在一个县城里的寄宿中学。宿舍是平房,门口有小卖部,老板娘打扮妖娆,乳沟深陷,走路的时候髋部摆动,令人神往。青春期的故事 总是过分相似,以至于空白一片。比如我现在记不清那天晚上喝到的是什么啤酒,搭配的是什么小菜,跟我喝酒的都有谁。只知道,我喝醉了,迷迷糊糊,摊睡在凌 乱的上下铺的下铺。第一次醉酒的感觉犹如梦遗,窗外有池塘,池塘里的青蛙叫了一夜。
事到如今,我依然觉得啤酒是最有少年气质的酒精饮料。白酒过于刚硬,犹如大汉;葡萄酒往往性格各异,犹如小偷,偷走了你琢磨它的时光;威士忌过于男 人,总是叫人想起奔跑不停的村上春树,孤独地坐在某处,听爵士,在威士忌里加入一个冰球;干邑则过于富贵,是个公子哥儿;香槟是个娘儿们,坐在你的大腿上 跟你谄媚;伏特加很像特种兵,木讷,不苟言笑,随时准备给你一记老拳。
只有啤酒,在欢腾的餐桌上,陪伴在你身边,可以细水长流,一杯一杯复一杯,明朝有意抱琴来。绿色的啤酒瓶如同栅栏,分隔开白天与黑夜。在微醺中,这些绿色的啤酒瓶犹如一只温顺的小马,可以载着你到任何地方。
我初步估算一下,在20年的啤酒生涯中,我喝过的啤酒大概能盛满一个不大的游泳池,我能够在其中扑腾几下,或者悬浮其间。对于啤酒这件事,我从来不曾 挑剔,有一口,算一口,普京就很好,修道院也不错。我不是技术流,只是情绪派,一群人在一起喝酒,我觉得最美好的时刻是:我起身去卫生间走肾,恍惚间,不 小心碰到了地上堆积的啤酒瓶,它们叮叮当当互相撞击的声音。
在没有朋友的时候,啤酒是孤独的伙伴,在没有家的时候,啤酒是液体的家。它是通向天堂的一小段路,只不过经常走着走着,就断片儿了。
那年,我在北京的一家杂志社当编辑,住在望京一个小区的地下室里。街上空荡荡,少有行人,我从杂志社步行回暂住地——这是个地下二层的小窝,能放下一 张床,一个柜子和一张写字台,手机没有信号,我在入地之前,会买一包两块五的都宝烟,两瓶啤酒。我坐在地下室里,二手电脑里有一堆开了头的小说,我凭借着 一点点啤酒拼凑文字里残损的部分。
我还会经常和自己挑战一下,看一个人喝多少瓶啤酒会失去记忆,经过反复测算得出的结论是10瓶。一个月后,面积不大的地下室被啤酒瓶堆满。当啤酒瓶都无立锥之地的时候,我知道我该出去换一种健康一点的生活,搂着酒瓶子过日子终究有缺憾。
然而转瞬,我逃离了一个人的酒局,跳进了另外一个生活的大酒局。在北京的文化圈中,有一群啤酒主义者,他们明晃晃地悬挂在北京街道上,成了啤酒的吉祥 物。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我扮演着一个饭桌战士的角色,这群老家伙们喝酒有许多方法,比如转勺儿、掷骰子、划拳,在夜夜不醉不归的饭桌上,我眼见着这些人萎 靡了下去,经常夜酒之后,出门碰到晨跑的老人和鱼肚白的太阳。
找个可以禁得住这群人反复折腾的馆子不多,这群人的标准不高:有厕所,服务员不催,啤酒跟得上就行。反复折腾了几年,我的啤酒肚开始长起来,从长发飘飘的少年成了光头铮亮的胖子。我愿意听着这些人酒后谄媚混杂着真言,言语都被酒精浸泡,以至于亮晶晶。
直到我结婚,生子,过上了正常无比的生活,似乎那些与啤酒厮混的日子都像小便一样匆匆远走。这些年,我从一个二流诗人摇身一变成了美食专栏作家,努力 扮演一个吃货,冒牌美食家,以及加肥版天使,我开始跟别人侃侃而言勃艮第哪一个村子的黑比诺更搭配黑鱼子酱,分子料理如何与中餐呼应,在这时,我的绿瓶少 年似乎离我越来越远,我背叛了我原来的生活。如果说以前我活得像是一句废话,如今我活得更像一个笑话。
直到有一天,我的一群青春好友纷纷降落在三里屯,在一个狭小的角落里,我找到一家卖酒的超市,超市的名字叫“天堂便利店”,里面有各种啤酒和洋酒,我们一口一口地喝下,周围的清风拂面,夜色正阑珊,那些过往似乎重新回来,聚集在小小的玻璃瓶里。
玻璃瓶中有冒着泡沫的天使,他是我的绿瓶少年,他就是我的往昔,他跟我打着招呼,说:兄弟,走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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