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到了这个时候，大多数小孩都知道我到安妮小姐家上辅导课的事儿了。我觉得他们自己也不清楚该替我高兴还是替我难过。看起来好像都有一点。像鲍比就有好几次对我说：“弗，你要去看望你女朋友啦？”

我笑一笑，对他说：“没错。”

还有一次，我听到克里斯跟他们在讲：“弗的英语成绩提高了，看起来他总算是要及格了。”

不过，他们还不知道我已经和麦可辛处得很熟了。当然，我巴不得他们永远也不要发现这一点。

这天下课后，安妮小姐对我说：“要是你可以陪罗纳德一个小时的话，麦可辛就可以去买她的食物券了。你要说啥？你可以做我给你的那些语法练习。”

我还能说啥？我点头答应了。

“好，我这就告诉她你马上过去。”

我后来发现，不光我不想和罗纳德待在一起，其实罗纳德自己也不想和我待在一块儿。他一看见麦可辛穿上了大衣就跳起来抓住她的胳膊。他看看她，又瞧瞧我，再把头转回去盯着她不放。那样子，就好像我是一个利斧杀人凶手似的。

“你还记得弗农吧，”麦可辛说，“他帮我们清扫过院子。”

罗纳德高声尖叫起来。

“罗纳德，你别没事儿找事儿——你已经不小了。我不会出去很久的。电视里会放《米老鼠俱乐部》，还有《莱希》。弗农会给你调台的。”

罗纳德脸上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麦可辛走到冰箱边上，拿出了一瓶沙斯塔①特大装饮料，那瓶里的饮料只剩一点儿了，罗纳德对着饮料指指点点。

（①沙斯塔饮品公司是美国一家饮料公司，创立于1889年，20世纪80年代生意兴隆，，这家公司生产的饮料价格低于可口可乐和百事可乐，1985年被兼并。）

“我这就给你倒，”麦可辛说，“还有弗农，要是他想喝，也有份。”

“我不要，谢谢。”

我看着她把汽水倒进一只赠品玻璃杯中，又放了一块冰进去，然后递给罗纳德。“现在开始乖乖的噢。”她说道。麦可辛亲亲罗纳德的额头出门了。

乖乖的？我根本就怀疑罗纳德有没有不乖的本事。他两只眼睛东张张西望望，就是不朝我看，手里紧紧攥着玻璃杯。他居然还晓得要防着我呢。难不成他以为我会抢他的倒霉汽水喝吗？

“我才不想喝汽水，”我撇撇嘴，完了又撂了一句很恶毒的话，“我也不想和你在一起，我来是因为安妮小姐要我来的。”

罗纳德开始大声哼哼，两只眼睛飞快地转过来又转过去。

“看你的米老鼠，不要乱叫。”我呵斥他。

罗纳德哼哼得更大声了，眼睛还朝大门那面瞄。我心想：“他是不是打算跑出去。要是我没来得及拦住他，他很有可能跑到安妮小姐家里去，那她就会知道我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了。那么她多半也不会给我补课了。”我开始动脑筋。忽然一下我想起自己以前哄表弟表妹的一个小把戏。

“罗纳德，我会把钞票给变没了。”我对他说。

罗纳德一准是注意到我的声调跟刚才不一样了，因为他不再哼哼唧唧了，还朝我看了过来。我从口袋里拿出一个2毛5分的硬币，把这个硬币举过头。我把硬币藏在手指缝里，随后假装从罗纳德的耳朵里把硬币掏了出来。他的脑袋从我手边上火速弹开了，可眼睛却盯着硬币不放。我能看到他眼睛里的不解。

“再来一遍，要不要？”

罗纳德拼命点头。

“这是钱，看清了没有？现在不见了。”他低下头看着我空空的手心，“现在我要把它变回来。”我把手放到他耳朵边，“一，二，三——变！”

罗纳德的嘴巴立刻张大了。他看看我，又看看钱。我看得出来他很想我再变一次。真是邪门啊——我以前从来不知道有人不开口就能说话的。

“最后一次噢。”我把那枚硬币给他瞧了瞧，他凑近来看，鼻尖都碰到了硬币上。我一指窗外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趁机把钱藏好，然后就把钱从他的鼻子那里变出来。他吃惊得都蹦了起来。我要很努力才能忍住没有大笑出来。

“米老鼠的时间到了。”

罗纳德肯定已经看过很多遍了，因为他能恰到好处地跟着音乐点头。不管哪个笨蛋角色上了舞台，他都又开心又激动，好像他刚才一直在等他们出场似的。不过，他时不时地也会朝我看看，眼睛里有点疑惑，有点好奇，还有点害怕。

没多久，他就把小戏法给忘了个精光。米老鼠结束之后，我又照着麦可辛的吩咐把频道调到《莱希》。罗纳德看得很入神。这一下，我注意到他和以前不一样的地方了。

你看吧，头回瞧见罗纳德，都会觉得他就像只不属于这个星球的动物，丑得很，也不知怎么地，居然就跑到这个世界上来了。我的意思是，一样一样地看过来，他身上还真的没有顺眼的地方。手臂和腿都太长了，身子细骨伶仃的，活像根篱笆桩子。脸上长了粉刺，鼓鼓的金鱼眼，嘴巴就从来没个安静合拢的时候。

这会儿我总算是发现了，罗纳德难看的原因一多半是因为他总是在害怕。不管是东西还是人，他都怕得不行。这一怕吧，他就变得笨手笨脚，眼睛鼓出来，好像发了狂似的。这会儿他看着《莱希》，把我给忘了，看起来就没有那么丑了。其实，他长得和其他十几岁的男孩子一样——不好看，可也难看不到哪儿去。

我心想，罗纳德晓得的东西比他表现出来的要多。像这一集快要结束的时候，狄米和莱希身边的石块下藏着条响尾蛇，罗纳德就知道这样很危险，他指着石头叽里咕噜地叫，好像在警告那两个孩子一样。这时，他朝我看了过来，我看得出他是在问我，会不会去帮忙。好像他就是电视里的孩子，而我是大人一样。

“蛇不会咬莱希的，也不会咬狄米，”我解释给他听，像老师那样，尽量心平气和地说话，“因为只要这条蛇咬了他俩，他俩就得死，那电视也就演不下去了。”

罗纳德眼睛都睁大了，他还是急得不行。

“我小时候也每个礼拜都看《莱希》。听我的没错，莱希从来也没受过重伤。她是这个剧的明星，他们一定得让她活得好好的。”

说时迟那时快，警长坐着吉普车正好赶到，一枪把蛇打死，扔进了深深的山谷。罗纳德这才松了口气，坐回原处。这时，菜希跑着出场了。

“你看，她就在那儿呢，跟我说的一样吧，她好得很呢！”

罗纳德看了一眼，他的嘴巴动了一下，不过这次动得和往常不一样，我敢保证，他想笑一笑的。

我原想着麦可辛一回家我就走的，谁知她还想留我吃晚饭，她回家的路上在店里买了一盘鸡翅膀。“炸鸡翅我很拿手，”她对我说，“还是罗纳德的爸爸教我的做法。”

“他爸爸？”

麦可辛很随意地点着头，好像自己说的话稀松平常一样。“他爸爸叫W·B·斯万。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在卡罗来纳就会做饭。”

我想我一定是在盯着她看了，因为她竟然是边笑边说话，“弗农，每个人都有爸爸的。你这个年纪，也该懂这个事了吧。”

“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我嗫嚅着说不下去了。

“我俩没结婚，这十年来他也不怎么过来。不过他是个好人。”

我总算管住了自己，“你俩是一块儿搬过来的吗？”

“不是，宝贝。”麦可辛微笑起来，不过她没有看我。她的手好像机器一样，能够自动把鸡肉在面粉里滚，然后把面粉抖掉。“二战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到这里来，在政府里做一个秘书。那个时候缺劳力，所以学历不高也没关系。我离开卡罗来纳的时候，穷得要命。可是一个月不到，我一个礼拜就能挣21块钱了。我甚至还能寄点儿钱回家给我的兄弟姐妹呢。我还买了化妆品，好看的裙子，还有高跟鞋——简直像在天堂。”她叹口气，说了下去，“后来战争就结束了。他们把大楼给关了，这一下我们所有人都要找工作了。”

“你是在那个时候认识W．B．的吗？”

“哦，不是的。认识他之前我还认识了很多人。”她笑了一下，“不过我最喜欢的就是他了，因为他是卡罗来纳人。他穿衣服真好看，发疯一样地喜欢派对。他能通宵喝酒，第二天一早照样精精神神地上班去。”她猛然抬头说道，“弗农，你真的不尝尝鸡肉吗？”

“不用了，谢谢，我家里人恐怕已经在等我马上回家呢。”

“那改天见了。”

我点点头，对罗纳德说了再见，穿上大衣，飞快地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