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二章 我的第一个朋友(2)
她读了三遍之后,把书交给阿瑟,要他一个人学习,她自己回舱里去了。
阿瑟开始朗读寓言,从我待着的地方看去,只见他的嘴唇在动。
看得出来,他是在专心地学习。
但是,这种专心没有持久,他的眼睛很快又从书本上移开,嘴巴不怎么动了,最后完全不动了。
他不念也不背了。
他东张张,西望望,他的目光和我相遇了。
我做做手势,叫他继续看书。
他微微向我一笑,好象在对我说,他感谢我的提醒,然后他的视线又盯在书本上了。
但是,他很快又抬起头来,从运河的右岸望到左岸。
因为阿瑟没有朝我这个方向看,我便站起来,以引起他的注意,我对着他指了指书。
他难为情地拿起了书本。
不到两分钟功夫,不巧一只椋鸟箭似的从船头掠过运河水面,留下一道蓝光。
阿瑟抬头遥望。
当鸟影消逝在天边的时候,他瞧了瞧我。
于是他对我说:“我就是学不会,学还是挺想学的。”
我走过去对他说:“这个故事并不怎么难。”
“哦,难,挺难的。”
“我倒觉得很容易,听您妈妈念,我好象也记住了。”
他半信半疑地笑了笑。
“我给您讲讲好吗?”
“为什么?您不可能会讲。”
“会讲,可能会讲,让我试试看好吗?您拿着书。”
他拿起书本,我开始背诵,只有三、四个地方我重背了两次。
“怎么?您真会!”他大吃一惊。
“背得还不太好,现在我想可以一字不错地背出来了。”
“您怎么学会的?”
“我听您妈妈讲的时候很专心,不去注意我们周围发生的事情。”
他的脸唰的一下红了,连忙把视线移向别处,一时感到很难为情。
“我知道您是怎么听讲的了,”他说道,“我一定象您那样去听讲。对了,脑子里容易混淆的词儿,您是怎样记的?”
我是怎样记的?我说不太清楚,因为我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然而,我尽可能地设法向他解释清楚,这对我自己也是一个了解的过程。
“这故事讲的是什么?”我问,“讲的是绵羊,于是我就想到了绵羊,然后便联想到绵羊在干什么:‘绵羊在牧场平安无事’,于是我又看见绵羊安全地躺在牧场上,既然我已看见了它们,我再也忘不掉它们啦。”
“哦,”阿瑟说,“我也看见了绵羊,‘绵羊在牧场平安无事’,有白的,也有黑的;我还看见了牧场,牧场用栅栏围着。”
“您忘不掉啦?”
“哦,忘不掉啦。”
“平时谁在看守羊群?”
“狗。”
“羊平安无事的时候,狗用不着看守,那狗干些什么呢?”
“什么事也没有。”
“它们可以睡大觉,于是我们可以说,‘狗在睡觉’。”
“是的,很容易。”
“不是很容易吗?现在我们学别的东西。狗和谁在一起看守羊群呀?”
“牧羊人。”
“要是羊平安无事,牧羊人无事可做,那他怎么打发时间呢?”
“吹笛子呗。”
“您看见他吹笛子了吗?”
“看见了。”
“他在什么地方?”
“在一棵大榆树下。”
“他一个人吗?”
“不是,他和附近的牧羊人在一块儿。”
“这样,您看见了羊、牧场、狗和牧羊人,您能一字不错地背背这篇故事的开头吗?”
“我觉得可以。”
“试试看。”
经我这么一说,又听了我关于如何熟记看起来难背的课文之后,阿瑟怀着激动而又不安的心情瞧瞧我,似乎并不信服我说的道理。在犹豫几秒钟之后,他拿定了主意。
“绵羊在牧场上平安无事,猎狗在睡觉,牧羊人和他的同伴在一棵大榆树下吹着笛子。”
他拍拍手,大喊一声:“我记住了,一个错也没有。”
“您想用同样的办法学完寓言的下面部分吗?”
“当然想学。和您在一起,我相信一定学得会。啊,妈妈到时候该多欢喜啊!”
正象他学会第一句句子那样,阿瑟开始学力寓言的下一部分。
不要一刻钟。他把寓言故事全记住了。他一字不漏地背诵着,他的母亲突然出现在我们身后。
一开始,她看见我们在一起,生气了,满以为我们在玩呢,可是,阿瑟没等她母亲说完两句话就抢着说:“故事我会了,是雷米教我的。”
米利根夫人瞧着我,不胜诧异。她正要问我,阿瑟却没等他母亲的要求就背诵起“狼和小羊”来了。他洋洋得意、兴致勃勃地背诵着,既不磕磕巴巴,也没背错。
这时我望着米利根夫人,她那秀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双眸似乎蓄满了泪水。她张开双臂拥抱她的儿子.我不知道她真的哭了没有。
“词儿本来是死板的,”阿瑟说,“它本身没有什么意义;而实物呢,却看得见。雷米教我看到了牧羊人和笛子。于是当我抬头时,发现我再也不注意周围的事了,我看见了牧笛,听到了笛声。妈妈,我给您唱一支歌好吗?”
阿瑟用英语唱了一支带点伤感的歌。
这一回,米利根夫人真的哭了,她站起来时,我看见她的眼泪沾湿了她孩子的脸颊。她走到我的身边,拉着我的手,异常亲切地握了又握,我激动得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您真是个好孩子。”她对我说。
我讲述这小小的插曲,为的是让大家知道,从那天起,我的地位发生了变化。昨天,人们把我看作和我的狗和猴子一样,是给一个生病的孩子逗乐的要把戏的。可是这一课,却把我从狗和猴子的圈子中分了出来,成了阿瑟的同伴,几乎成了他的朋友。
还必须立即加以说明的是:我后来才知道,米利根夫人看到儿子不好好学习,或者说她儿子什么也学不会的时候,她总是偷偷地掉眼泪。尽管他得了疾病,他 母亲还 是要他学习。这种病一定是慢性的,正因为如此,她想从现在起,就训练他的脑子,以便身体一旦康复,就可以弥补失去的时间。
然而她至今没有收到很好的效果。如果说阿瑟对每天给他安排的作业丝毫也没有表现过不顺从或者畏缩,那么要他用功听讲,他却是害怕的;他顺从地接过别 人放在 他手中的书本,他甚至乐于张开双手主动去把书本要过来,但是他张开的是手,不是头脑,他象机器般地不动脑筋,勉勉强强地,或者说马马虎虎地复述着别人硬塞 进他头脑中的词句。
为此,她母亲心中老感到一阵阵酸楚,对他绝望了。
所以,当她听儿子背诵我在半小时之内就把他教会的故事时,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满意。她自己化了几天的功夫,都没能把这个故事装进她儿子的脑子里。
现在,每当我回忆起我在船上与米利根夫人和阿瑟一起度过的日子时,我总觉得这是我少年时代最美好的一页。
阿瑟对我产生了深厚的友谊,我也在同情心的感召下,不加思索地把他当成亲如手足的兄弟;我们之间不曾发生过争吵;在他身上看不出他的地位所赋予的最起码的优越感;在我身上也没有丝毫拘束的表现,我甚至根本没有想到拘束。
这或许是由我的年龄和对生活的无知所决定的。但是,米利根夫人那颗温柔和善良的心无疑也起着重要的作用,她常常把我当作她自己的孩子那样,和我说话。
而且,乘船旅行对于我也是一件非常惬意的事,没有一刻会使你感到烦恼和疲倦,从早到晚,生活的每一时刻都是那么充实。
自从建成铁路之后,游人再也不去参观南运河了,人们甚至对它的名字已感到陌生。然而,它毕竟是法国的一大名胜。
我们从维尔弗朗什-德-洛拉盖⑥城来到了阿维诺乃⑦城,然后又到了诺鲁兹墓石,那儿建有运河的设计师里凯⑧的纪念碑,同时,那儿又是汇入大西洋的河流和汇入地中海的河流的分水岭。
我们又穿过风车之城卡斯特拉诺达里⑨及中世纪城市卡尔卡松⑩,经过福兹拉纳船闸,它那并排的闸室是那么有趣,我们终于来到了贝齐埃⑾。
每当遇到有趣的地方,我们白天只行驶几里路就停下来不走了;反之,当遇到景色单调时,我们的船便迅速向前驶去。
我们出发的时间和前进的速度是根据路上的情况来确定的。我们不用去担忧旅行者平日遇到的一些操心事;我们用不着长途跋涉去寻找下榻和就餐的旅馆。
我们一到吃饭的时间,就在游廊内用餐,我们一边吃着一边还可悠然地欣赏运河两岸一幕幕的景色。
太阳落山以后,当我们发现夜色已经把我们笼罩起来的时候,我们便停下来,直到第二天天亮。
我们老是待在我们的船上,可是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过闲得发慌的夜晚,这漫长的夜晚对旅行者来说常常是十分凄凉的。可是恰恰相反,夜晚对我们来说常常是短促的,就寝的时刻总是在我们还没有多少睡意时便来催我们上床了。
船停航时,遇上凉爽的天气。我们就待在客厅里,生起一堆温暖的文火,驱除对病人有害的潮湿和雾气。有人拿来煤油灯,把阿瑟安置在桌子前面,我就坐在 他的身 边。米利根夫人给我们看小人书或风景画片。这些书和画片如同游船是专为这次特殊的航行而建造的那样,也是专门为这次旅行挑选的。我们的眼睛感到疲倦的时 候,她打开书本,朗读其中使我们感兴趣的、我们又能听得懂的段落;她或者合上书本和画册,跟我们讲述神话故事和一些与我们沿途所经过的地方有关的历史。她 一边讲着,一边用眼睛直定定地望着她的儿子。看着她煞费苦心地想出一些易懂的词句去表达思想,的确使人感动。
遇上美好的夜晚,我也发挥起我的作用。我拿着坚琴下船,来到某个地方,坐在树荫里,演唱着所有的歌曲,弹奏我会的各种曲子。在这幽静的夜晚,阿瑟饶有兴趣地欣赏着音乐。他看不见谁在演奏,只是常常高喊一声:“再来一次”。于是,我把刚才演奏过的再重复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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