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二章 寻找
“如果你的父母到巴黎来找你,他们非常可能不愿意把我和你一起带着走;不过,如果我是在伦敦呢,他们不可能把我赶走了。”
这样的估计,很有点象在对我的父母嘲弄中伤,但严格地分析起来,他的估计很可能是有道理的。只要这个估计有实现的可能,光凭这个估计就已经完全够了,足以使我二话不说便同马西亚一起去伦敦。
“我们立刻就去。”我对他说。
“你也愿意了?”
两分钟以后,我们打好背包,下楼准备出发。
老板娘看见我们整装待发,便高声喊了起来。
“这个少爷,”她说的少爷当然是指我。“还等不等他的爹娘了?还是等下去的妥当!也好让做爹娘的看看,这位少爷是怎样在我店里受到很好的照顾的。”
只凭老板娘这点口才是无法把我留住的,我在付清房钱之后,就向街上走去,因为马西亚和卡比都已在那里等着我。
“您的地址呢?”那老妇人问。
我把地址写到了她的登记簿上,因为这样做毕竟是明智的。
“到伦敦去!”她又叫了起来,“两个小年轻去伦敦!走那么远的路,还要漂洋过海!”
在动身去布洛涅之前,应该向老爹告别。
但这次告别并没有使人感到伤心,老爹因知道我很快就要找到父母而感到高兴;我呢,由于已经向他表明、并一再向他重复,说我不久就将偕同自己的父母一道来向他致谢,因此也同样满心喜悦。
“回头见,”老爹用的是这个字眼,“孩子,祝你万事如意!如果你不能象你想的那样很快回来,那就写封信给我好了。”
“我一定回来。”
这一天,我们一口气赶到了穆瓦塞尔,中间连一步也没有停留过。因为考虑到要渡海,我们必须节省开支;马西亚倒是说过,渡海并不贵,可是到底多少钱才算不贵呢?因此,我们没有在穆瓦塞尔找旅店,而是在一个农庄里住了一宿。
一路上,马西亚一直在教我英语,有一个问题把我困扰得很厉害,使我高兴不起来。我的父母懂法语或意大利语吗?倘若他们只会讲英语,那我们之间怎么对 话、怎 么互相了解呢?这将给我和他们都带来苦恼;倘若我有兄弟姐妹,我又怎么同他们讲话?倘若我不能同他们讲话,我在他们眼里不成了一个外国人了吗?从离开夏凡 侬以来,在想到自己就要返回父母家中时,我所经常为自己描绘的那幅自画像中,我可从来没有想到要把自己画成一个在奔向目标途中因突然四肢瘫痪而不幸倒下的 人。很可能还需要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我才能学会英语,我觉得这是一门难学的语言。
从巴黎到布洛涅这段路程,我们花去了八天时间,因为我们在博韦②、阿布维尔③、滨海蒙特勒伊④等沿途主要城镇都作了短暂的停留,上演了一些节目,从而保持了我们口袋里的几个老本。
当我们到达布洛涅的时候,我们的钱包里装着三十二个法郎,这就是说,比我们买船票所需的钱要多出很多。
因为马西亚从未见过大海,我们一到布洛涅,就到海堤上去溜达,他的目光失神地对远处雾气蒸腾的天边注视了一会儿,他的舌头先发出喀嗒一声,然后宣布了他的看法:海是丑的,阴暗的,污浊肮脏的。
接着,我们之间就发生了一场争论,因为我们以前经常谈到海,我又经常对他说海是人们所能见到的最美好的东西,我现在仍坚持我的看法。
“当大海是蓝色时,象你讲过你在塞特见到的,那你也许是正确的。”马西亚说,“可是你看看它现在这副样子,黄不黄绿不绿的,上面是一个阴森森的天空和厚厚的一层铅一般颜色的阴云,这里的海是丑的,很丑。它没有吸引力,谁也不会愿意到那上面去。”
我和马西亚过去在看法上经常能取得一致,要么他接受我的想法,要么我同意他的意见;但这次我坚持我的看法,甚至大声对他说,不黄不绿的大海、雾气腾腾的大海、天空上有着混沌一片厚厚阴云的大海,都比碧蓝天空下的碧蓝的大海更加好看。
“你是英国人,你才这样说,”马西亚反驳道,“你爱这个很丑的海,因为这是你的国家的海。”
开往伦敦的船,定第二天凌晨四点起锚,我们三点半就上了船,找了个还算不错的地方坐定下来,我们背靠着一堆木箱,它们多少还能遮蔽一点从北面刮来的潮湿、寒冷的海风。
在几盏若明若暗的灯光下,我们看见轮船在上货;滑轮传来嘎嘎的响声;木箱被吊进货舱时发出很大的,象爆炸般的声音;水手们不时喊出几声嘶哑的叫唤。 然而, 从冒着小缕小缕白色水气的蒸汽机里发出来的轻微的哧哧声,反而是这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声中最具有支配力的、举足轻重的声音。缓慢的钟声噹—噹—噹地敲响了, 缆绳从码头上被抛进了水里。我们起程了,朝着我的国家开去。
我常常对马西亚说,没有什么能比乘船更舒服的了,它在水面上轻轻滑动,你意识不到它已经走了许多路。真是妙不可言,只有梦里才能这样。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总要想起天鹅号和我们在南运河上的航行。殊不知大海并非运河,我们才驶出防波堤,船就仿佛一下子向海底沉去,然后它升了上来,接 着又向 更深的水底沉去;我们象踩在一块其大无比的秋千板上,连续大起大落了四、五次。这时候,船身在剧烈地摇动、颠簸,我们看到烟囱里放出一股白色的气柱并发出 一声刺耳的、尖厉的长鸣。在这以后,我们四周变得寂静无声了,只能听见舷轮在打水,声音时而在左舷,时而在右舷,那是船体在不停地左右倾斜的缘故。
“‘真是妙不可言’,你的‘轻轻滑动’!”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因为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涌潮⑤是怎么回事。
但是,这还不仅是涌潮在使船体横向摇动和前俯后仰,也因为海面太宽而且海上有浪。
突然,好久不说话的马西亚一下子直起了身子。
“你怎么啦?”我问他。
“我感到颠得太厉害,有点恶心。”
“是晕船。”
“没错,我觉得是的。”
几分钟以后,他急急忙忙地跑向船过,扶在船舷上。
啊,这个可怜的马西亚,他多难受啊!我用胳膊把他紧紧搂着,让他把头靠在我的胸膛上,但这全都没用,丝毫不能减轻他的痛苦。他呻吟着,不时站起来匆匆跑过去扶着船舷,几分钟之后又跑回来蜷缩在我怀里。
他每次跑回来都要向我伸伸拳头,半真半假地说:“啊,这些英国人,不安好心!”
“谢天谢地,没有心才好呢!至少不会恶心了。”我回敬他。
到了第二天,天刚亮,尽管天气阴沉有雾,然而,耸得老高的白色峭壁和水面上的那些看去纹丝不动的、星星点点的不挂帆的小艇都已清晰可见、历历在目。 这时 候,船的横向震动减弱了,我们的轮船滑进了平静的水面,现在它确实有点象在运河上平稳地滑行一样,我们已经不是在海上了,透过晨雾,可以远远地看到林木透 迄的两岸,我们进入了泰晤士河⑥。
“我们到英国啦!”我对马西亚说。
但他对待这个好消息并不热情,依旧直挺挺地躺在甲板上。
“让我睡觉。”他说。
我过海时并没有晕船,所以并不想睡觉,我整理了一下马西亚躺着的地方,使他尽可能舒适些,然后爬上木箱,坐在最高一层上,卡比趴在我的两腿中间。
现在,我居高临下,可以看到整个河流的上游和下游,两岸景色已尽收眼底;右边是大片沙滩,上面横躺着一条由退潮后的泡沫形成的白色细带;往左边看去,啊,水天相连,是不是又要驶进大海了呢?
不,这只是我的错觉,因为两边带点青色的河岸正在向我迅速逼近,连浑浊发黄的、泥泞的、湿漉漉的河岸也清晰可见了。
在这条大河中间,停泊着许多一动也不动的下了锚的桅船;那些总是在自己后面留下一条长长的黑色烟带的汽船和拖轮,它们突突地在这些停着的桅船中间穿 来穿 去;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一条大河竟被那么多船、那么多帆、挤得那么满满的!如果说加龙河曾经使我感到吃惊,那么泰晤士河却使我赞叹不已。在几艘看去象是准 备起锚的桅船上,水手们在绳梯上跑来跑去;从远处看,桅杆上的绳梯细得象蜘蛛网一般。
我们乘的这条船,它在自己后面的黄色水面上留下了一条翻滚着泡沫的航迹,那上面飘浮着各种残骸碎片,有木板、短木头、胀得鼓鼓的动物尸体、绞成一团 团的干 草和漂来荡去的杂草。不时地,总会有一只我叫不出名字的飞鸟平展双翅在这些漂流物上面俯冲掠过,接着它就尖叫一声,腾空而起,嘴里叼着它刚抢到手的食物, 直冲云霄。
马西亚为什么要睡觉呢?他现在醒着该多好,这不就是值得一看的妙不可言的景色吗?
随着我们的汽轮向河的上游驶去,景色变得愈来愈新奇、愈来愈好看了;已经不止是帆船和汽轮在吸引你,使你的眼睛盯住它们不放,现在更出现了三帆船、 乌黑的 运煤船和从老远的国家开来的大火轮;最有趣的是那些载运麦秸和柴禾的小船,看去就象是场院里的干草垛,它们在水面上缓缓地移动着,遇上漩涡,这些红的、白 的、黑的大草垛便在河中心打着旋,转着圈子。但是,尤其使你大饱眼福的,是因为出现了这样的事情,两边岸上的东西,现在已全都进入你的视线以内,连它们的 细微部分你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了。啊,河边上的那些油漆过的、色彩夺目的房子,绿色的牧场,从未被截枝刀碰过一次的古老大树;还有,沿着航路,不管这里或 那里,到处都有的那种架设在黑色淤泥上的、通向河边的、供上人上货用的栈桥以及和它们作伴的那些水位标杆和裹着一层苔衣、呈暗绿色的糊糊糊的系缆木桩。
我睁大着眼睛,出神地看着,心头只有赞叹和惊羡,此外什么也不想。就这样,我一个人痴痴呆呆地待了很长一段时间。
但是,就在这段时间里,泰晤士河两畔的房子已经一幢挨着一幢紧紧地接上了,在河的两岸各出现了一条红色的长长的行列。这时,天色转了,变得阴暗起 来,天空 出现一层由烟和雾掺和后形成的屏障,在这层屏障里,究竟是雾还是烟更多些,这是谁也无法知道的。接着,大树、牲畜、牧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全都不见了,现在 拔地而起的是一根根矗得老高的桅杆,这是一座桅杆的森林。莫非牧场成了锚地,这么多桅船都停泊在那上面了。
微信扫码关注
随时手机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