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金少年全文在线阅读(3)
连牛娃子自己也不明白企鹅滩究竟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不停地去张望。田伢子搬运畚箕慢得像蜗牛爬,田嫂挖坑穴的动作像是在绣花,两天来连一粒金屑屑都还没淘到呢。同样是荒漠的沙滩,同样是挖穴、铲沙、淘洗这一套他牛娃子干了两年早就干腻了的淘金工序,没半点新鲜玩意儿,但不知为什么,他两只眼睛就是不听使唤,稍不留神便歪斜到田嫂和田伢子身上去了。
他们到了河边,田嫂总是绾着裤腿抢先跳进水去:“田伢子,你在岸上接畚箕。”干了一阵,田伢子便会用央求的声音说:“阿妈,你上来,让我来挖一回穴吧。”田嫂便摇头说:“我不累,你别烦我了。”过了一会儿,田伢子又说:“阿妈,我在岸上挨太阳烤,都快热死了,让我下来凉快凉快吧。”田嫂便用颇为严厉的语调说:“别哕唆,你身子骨嫩,泡不得凉水。来,接着畚箕。”
清早和傍晚,料峭寒风下,狼伯一概让他牛娃子跳到坑穴泡在水里挖沙铲沙,有时两条腿泡麻木了,狼伯也不来换他一下。
瞧,田伢子望着坑穴边半畚箕河沙不满地说:“阿妈,你怎么不把畚箕装满呢?老是这样半畚箕半畚箕地洗,猴年马月才能淘到金子呀!”“你还在长身体,别闪了腰。”田嫂说。“不,我已经是大人了,我拾得动的。”田伢子倔犟地说,“你往畚箕再铲两锹沙,不装满,我不抬了。”“好吧,唉。”田嫂铲了薄薄两锹细沙,安慰似的朝畚箕里填了填。
狼伯每次往他牛娃子畚箕里装河沙,都要冒出尖尖隆得像座小山,还嫌不过瘾,还要用铁锹在沙堆上敲铁实了才让他抬。
田伢子生拉硬扯把田嫂从齐胸高的坑穴里拽上岸来,自己穿着一条裤衩跳下去挖沙。顶多才干了半个小时,田嫂又把田伢子拉了上来。虽说是夏秋季节,但金平河源头是日曲卡雪山融化的雪水,冰凉冰凉的,田伢子两条脚杆泡得有点泛红了。田嫂一下跪在沙砾上,心疼地说:“你这娃,不听妈的话,冻着了吧。”说着,她两只手掌使劲在田伢子膝盖头按摩起来。
阿妈的手掌一定像温泉水一样暖心暖肺的,牛娃子想,想得心里痒丝丝的。去年寒冬腊月,他在坑穴里泡了半天,两腿冻得乌青发紫,那时要是有阿妈一双手替他揉揉,他绝不会哭出声来的。还有一次,他在坑穴里不小心踩着一块碎玻璃,扎得不浅,血一个劲儿往外冒,疼得他直呻吟,狼伯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扔给他半瓶云南白药,说:“往疮口里倒些粉末末,可以止血的。别像女人那样叫唤,没出息。”第三天,他伤口还没愈合,狼伯就又逼他下水淘金。“干我们这行营生,脚底板被扎个口子,头顶心被砸个窟窿,都是家常便饭,别指望有人会来可怜你。”狼伯说。
田嫂还在使劲搓揉田伢子的膝盖头。田伢子扭着身体想躲开:“阿妈,行了,我已经不是娃娃了。”“会得风湿痛的,听话,我替你揉揉。”田嫂央求道。
牛娃子看得直咽口水。
啪,一块鸭蛋大小的鹅卵石砸在牛娃子的肩膀上。他从遐想中回过神来,抬头一看,狼伯凶神恶煞地站在坑穴边指着他的鼻子骂:“小杂种,你魂叫老鸹叼走了吧!快干活。”
八
实验已进入第四天,你饶有兴味地每天抽空进行观察。
小狗崽黑虎已饿得像坨稀泥,软绵绵趴在石壁上啃苔藓吃,苔藓啃完了又咬地上的红山土。
黑娘就在旁边,但它像没看见似的不理睬黑虎,有时黑虎颠颠地爬到它面前,它就原地旋转半圈身体,给黑虎一个后脑勺。
你不由得联想到你自己。阿妈把你丢弃在牛家寨大青树下的前几天,也开始感情降温了,她听任你独自躺在摇篮里啼哭,不再抱你哄你;她用米粉塞进你饥饿的小嘴,不再给你喂人奶;她甚至不再关心你尿布是不是湿了,眼泪是不是流进耳朵……
九
傍晚,一位红鼻子赶马人给田嫂捎来了一个坏消息。“田嫂,你婆婆让我捎个口信来,田伢子他阿爸这两天咯血不止,要是淘着金子了,赶快捎钱回去,好送田伢子他阿爸上医院。”
“可我们……”田嫂使劲搓着一双空手。
“唉——”红鼻子赶马人叹着气走了。
牛娃子和狼伯正蹲在窝棚外面吃晚饭,听得清清楚楚。
半夜,牛娃子一觉醒来,听见河滩传来咚咚咚锄头挖地声。谁会深更半夜去淘金呢?他好奇地睁开眼。用芭蕉叶扎成的墙壁有很多窟窿,他一眼就看见是田嫂在月光下淘金。她泡在齐膝深的河水里,吃力地挥动着笨重的鸭嘴锄,挖了一阵,又用铲子铲一畚箕河沙,艰难地爬上岸来倒进金船去。牛娃子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就是铁打的汉子也极少有人敢半夜下河淘金的。半夜河水冷得刺骨,头顶又盖着露水,一个女人家,非冻出病来不可。他正想爬起来去劝劝她,突然听到睡在对面竹榻上的狼伯在叫他:“牛娃子!牛娃子!”他听出这叫声很怪异,声音轻得像蚊子咬,似乎并不是真的想叫醒他。他多了个心眼,佯装睡熟了,不予理会。过了一会儿,对面竹榻窸窸窣窣一阵响,狼伯蹑手蹑脚来到他睡的竹榻前,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牛娃子,睡着了吗?”
他翻了个身,嘟囔出一两句梦呓。
狼伯这才极轻地开启竹门,又极轻地钻出窝棚。牛娃子的视线随着狼伯的身影移动,很快便来到田嫂挖的坑穴前。他看见,狼伯默默地抬起装满河沙的畚箕,帮田嫂倾倒进金船舱。狼伯赤裸着上身,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的皮肤在月光下就像涂了一层彩釉,浑身都是锐角状的肌肉,真可以去参加健美比赛了。
“他大伯,这多不好意思。”田嫂说。
“半夜淘金,会闹出病来的。”
“我反正睡不着,还不如干点活,兴许……”
“一个女人家,要养活病瘫在床上的男人,还要养活一个半大的伢子,不容易啊。”
“都怪我自己命苦。”
“田嫂,不瞒你说,我单身一个,在金平河淘了十年金,不说发大财,也总算有点积蓄了。”
“……”
“田嫂,我年岁是大些,可我身板还硬实,再在金平河泡它个十年八年没得问题。”
“……”
“田嫂,你不用怕,我没坏心眼,我嘴笨得像棉裤腰,不会说话,你千万莫见怪。”
“他大伯,你想说啥呀?”
“田嫂,我想说……我想说……”狼伯的声音突然低沉下去。牛娃子将耳朵贴在墙壁的洞上孔,也没听清狼伯到底想说的是什么。他的窝棚离田嫂挖的坑穴有十多米远,又有河水流淌声和挖穴铲沙声干扰,传过来的对话声很模糊。
“他大伯,你瞎说些啥呀?”田嫂提高了声音,显得有点生气地说。
“田嫂,我要有半句假话,让河妖沉了我,让山鬼吞了我,我……”
“别说了!”
“田嫂,我晓得,我只有一只眼睛,破了相。可我已打听过了,上海有装假眼的,和真眼一模一样,我不怕价钱贵,我有钱。只要你点个头,我明儿就动身去上海。”
“他大伯,你误会了。”
牛娃子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狼伯自己想变成咬钩的鱼。平心而论,狼伯确实是条蛮不错的大鱼,上没老弋卒摹,无牵无挂,据说银行存折已上升到了六位数。田嫂该收杆了吧,他想,如果她到金平河来确实是想来钓鱼的话。
“田嫂,你……你为了给你男人治病,半夜下河淘金,,你心肠好。我……我就想找个好心肠的女人。十年了,我天天想,想苦了……”
“他大伯,世界上好心眼的女人多得像星星。”
“不。少,少得像埋在沙砾里的金子。”
“他大伯,别瞎想了,我不会干对不起田伢子他阿爸的事的。”
“你要挂心你男人,我给他钱,我给他金子,多少我都舍得。”
“他大伯,我要是答应跟你走,那我就是一个扔下穷家不管不顾的黑心肠女人了。他大伯,你是不会要一个黑心肠女人的,是吗?”
“这……”
“他大伯,你死了这条心罢。我穷,我认命了。你请回吧,黑灯瞎火的,你待在我身旁不方便,会有烂舌头搬弄是非的。”
牛娃子看见,狼伯挺直的腰杆突然间伛弯下来,神色蔫蔫,像苍老了十岁,回转身来,垂头丧气地走回窝棚。牛娃子想不通,田嫂凭啥要拒绝狼伯,难道她到金平河来还想找个外国总统不成?这不是钓鱼了,这是捕鲸!
也许,狼伯对女人的看法压根儿就错了。
狼伯在竹榻上唉声叹气,那烟头,忽明忽暗,燃了整整一夜。
十
黑虎躺在地上,已饿得奄奄一息,两只眼珠子黯然无光,偶尔蠕动一下身体,发出一声虚弱沙哑的哀叫。黑娘躺在黑虎对面,直愣愣望着黑虎。它的眼光冷得像冰。看来,黑娘已完全克服了感情障碍,把黑虎视作和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陌生小狗崽了。
一切条件都已成熟,石笼子里演出一场母食子的悲剧只是个时间问题了,你想。
果然,黑娘挣扎着站了起来,慢腾腾走到黑虎面前,举起两只前爪,跨过黑虎的身体,把黑虎置于自己的肚皮底下。这无疑是一个进行屠杀的最佳姿势。
你等待着。你手里捏着一柄锋利的长刀,伏在草丛背后等待着。西坠的太阳在银白色的刀刃上进溅起一片耀眼的光芒。
它就要用利爪掀翻黑虎的身体啦!它就要将唇吻探进黑虎柔软的颈窝啦!它就要用尖牙咬断黑虎的喉管啦!你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憎恶,全身像疟疾发作似的颤抖起来。
等到黑娘把小狗崽子黑虎吞吃掉,你就要跨进栅栏去,用长刀砍下黑娘的狗头,然后将它剥皮清炖。从此,你将改姓,不再姓牛,而要改姓狼,叫狼娃子。
你焦躁不安地等待着。
黑娘静静地伫立着,双眸眯成一条线,遥望着正在缓慢西沉的太阳。
哦,它在等待。它已饿得快支持不住了,饥饿这个法力无边的魔鬼已完全唤醒了它压抑在灵魂底层的邪恶的本性。可它害怕被光明的太阳窥见它内心的黑暗。它在等待,它等待着太阳落山。世界上没有了太阳,一切罪恶便可以逍遥。它想要用宇宙的黑暗来掩盖它内心的黑暗,在黑暗的夜幕下吃掉自己的亲生狗儿。
太阳像被钉子钉住了似的停在半空中。
十一
牛娃子从格腊儿山麓回到蛤蟆滩,正碰上狼伯发横财。在他和狼伯住的窝棚前,有一块形状大小都和马鞍相差无几的灰白色马牙石,是狼伯从浅水湾搬来的,吃饭时当餐桌,歇脚时当板凳。他走拢窝棚时,狼伯正坐在马鞍石上生闷气,旁边搁着一柄八磅大铁锤。狼伯一见他就站起来吼道:“小杂种,钻到哪儿玩泥巴去了?老子要打炮眼,嗓子叫疼了你也不回来。”狼伯似乎越说越气,拎起铁锤重重地在马鞍石上捣了一下,砰,马鞍石裂成两片,左侧那片石块轰隆一声仰面翻倒。阳光下,新裂开的石面耀起一片刺目的金光。妈呀——狼伯倒吸了一口气说,金豆!牛娃子也惊奇得半天合不拢嘴。两尺见方的石面上镶嵌着七颗黄豆般大小的金豆子,排列秩序宛如天上的北斗星座。
“我在金平河闯荡了十年,还是头一次交这样的好运呢。”狼伯声音压得低低地说,“牛娃子,别声张,我不会亏待你的。”
说着,狼伯小心翼翼地用缝衣针把七颗金豆子挑出来藏进腰包。
这世界总是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喜、有人愁的。蛤蟆滩狼伯发了横财,企鹅滩却传来田嫂撕心裂肺般的呼叫:
“田伢子,你怎么啦?田伢子,你醒醒啊!”
牛娃子和狼伯急忙奔过去一看,原来是田伢子晕倒在一口新开挖的坑穴里。狼伯急忙把他从坑穴里捞出来。他额上淌着豆大的虚汗,脸自得像刷了层石灰糊,双目紧闭,手脚痉挛。
“都怨我。田伢子今早起来就说有点头痛,我让他歇歇,他死活不肯。”田嫂抽噎着说,“我昨天干了一夜,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他就非让我在岸上抬畚箕不可,自己跳进水里挖坑穴,从早晨干到现在,怎么拉他,他也不肯让我换他。这孩子,呜……”
趁田嫂哭诉的工夫狼伯已把田伢子抱进窝棚,用指甲掐虎口掐人中,用冷水毛巾敷额头,又灌了小半碗姜汤,这才把田伢子弄醒。
“是受了风寒,又累过了头,身上烫得很哩!”狼伯说。
“小哥,这附近有医院吗?”田嫂问。
牛娃子摇摇头。这荒山野岭的别说医院,连个江湖郎中也找不到。
“他大伯,现在有马帮回马关镇吗?我想送田伢子回去。”
狼伯摇了摇头:“马帮要明天早晨才路过此地。”
“阿妈,我不回去,我睡一觉就会好的。我们还没淘着金子呢。”田伢子有气无力地说。
“阿妈回家再想办法。阿妈会弄到钱替你和阿爸治病的。”
“我不准阿妈再去卖血。上次你卖血,走路昏倒了两次。我不准你再去卖血,我们淘金!”
“傻伢子,阿妈不去卖血,阿妈想其他法子。你别说话了,闭起眼睛养养神。明早阿妈雇匹马让你骑回家。”
“我不骑马,我要跟阿妈一起走路。”
“傻伢子,你烧得厉害,四五十里山路,怎么走哇?”
“我不骑马,雇匹马要老多钱呢。”
“阿妈会弄到钱的。”田嫂抹着泪说。
牛娃子和狼伯对视了一下,轻轻退出田嫂的窝棚。
夕阳由炽白变得橘红,牛娃子在用几块鹅卵石搭成的灶上煮晚饭。窝棚里升腾起一股浓浓的炊烟。狼伯盘腿坐在竹榻上闷着头抽烟。
突然,竹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一股晚风吹来,把灶望的火苗刮得歪离了锅底。牛娃子抬头一看,是田嫂。
“小哥,我想跟大伯商量点事,你先出去一下好吗?唔,去陪陪田伢子,麻烦小哥了。”田嫂柔声说道。
牛娃子刚跨出窝棚,田嫂就随手把竹门关上了。牛娃子觉得蹊跷,便放重脚步朝企鹅滩走,半道上又像只猫一样轻手轻脚踅回自己窝棚后面,想探个究竟。
窝棚里黑糊糊的,传来狼伯划火柴的声音。
“他大伯,你说过,你想要我。我答应你。”田嫂声音有点发抖,听得出来是强忍着泪在说。
“这……”
“他大伯,我不求别的,只要明早能让田伢子骑上马,只要能把他弄到医院治病。”
“不,不不。”
“他大伯,你说过,你想了十年,想得很苦。我给你。求你了,要了我吧。”
“田嫂,你……你给我出去。”
“他大伯,你发发慈悲吧。”
“出去,你给我出去!”竹门猛地被推开了,狼伯粗暴地拽着田嫂的胳膊,把她拖出窝棚。她站不稳,跌倒在沙砾上,嘤嘤哭泣起来。
“阿妈,阿妈——”企鹅滩传来田伢子虚弱的叫声。
田嫂用衣袖揩揩泪,应了一声,踉踉跄跄奔回自己的窝栅。
狼伯站在门口,瞪着那只独眼,凝望天空。
铅灰色的暮霭塞满了河谷和两岸的森林。半只太阳已坠落山峰,半只月亮刚爬出山峰。白天和黑夜在这里交换。银色的月亮和金色的霞光从左右两个角度照射在狼伯身上,半白半红,像幅涂错了颜色的画。
突然,狼伯举起两只拳头像擂鼓似的咚咚敲着自己的胸脯,声嘶力竭地朝混混沌沌的天空吼叫:
“我不是畜生——我不是畜生——”
声音嘶哑凄厉,活像一匹受了创伤的孤独的老狼在仰天长啸。
牛娃子听得毛骨悚然。
十二
你捏着两块饭团,以百米赛的速度朝格腊儿山麓飞奔,还有一线夕阳滞留在山峰尖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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