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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

    惊蛰过后,老天爷下起一场鹅毛大雪,已朦朦胧胧泛起一片新绿的目曲卡山麓又跌回天寒地冻的冰雪世界。

       雪花凄迷的天空,一只鹰拍扇着早就被雪尘濡湿了的翅膀,顶着刺骨的寒风歪歪扭扭飞着。这是只母鹰,暗褐色的颈项与脊背间混杂着一些细密的小白羽, 像结了层晶莹的霜,它的名字就叫霜点。从清晨到中午,它沿着这条狭长的山谷来回飞巡觅食。遗憾的是,气候太恶劣了,天空中没有鹌鹑和野鸽的影子,树林里也 望不见松鼠和兔子的踪迹。寒风、饥饿和失望折磨得它疲惫不堪。

 飞临巨犀崖上空,突然,霜点锐利的鹰眼透过迷茫的雪,看见崖脚衰草掩遮的小石洞,有条两米长的眼镜蛇正缓慢地朝外游动,火红的蛇芯子吞吐伸缩,在 白雪的映衬下格外显眼。这是一条已蜕过七次皮的老蛇,金竹般粗,整个身躯布满黑白两色环带,颈部那对眼镜状斑纹呈棕灰色,苍老瘦削的躯干上有两块梅花状瘢 痕,这也许是金雕的杰作,也许是蛇雕留下的纪念,也有可能是苍鹰烙下的创伤,反正是猛禽留下的爪痕。刹那间,霜点忧郁的眼睛流光溢彩,一仄翅膀,从天空向 地面划去一道漂亮的弧线。不知是它翅膀割裂气流的声响太大,还是狡猾的老蛇早有提防,还没等它俯冲到崖脚,柔软的蛇骨一阵蠕动,吱溜,老蛇缩回石洞去。洞 口十分狭窄,它无法钻进去啄咬;石洞很坚硬,它的鹰爪也无法把洞口刨开。

它在蛇洞上空盘旋着,舍不得离去。蛇肉鲜美滋润,是鹰的上等佳肴;有两只饥肠辘辘的幼鹰正眼巴巴等着它回家喂食,它必须设法把这条该死的眼镜蛇捉住。

它飞着飞着突然翅膀一歪,仿佛饿晕了一般,歪歪地朝下飘落,一直落在蛇洞前。它在积雪和碎石间扭滚挣扎,呀呀嘶叫,好像已身负重伤奄奄一息。

它想把老蛇骗出洞来。

丛林中,食物动物相互为食的现象并非罕见。豹吃狼,但假如强壮的狼碰到病中的老豹,也会撕碎了吞吃干净。鹰和眼镜蛇也属于这种情况。一般来讲,鹰凭藉能飞的优势,把蛇列入自己的食谱;但大蛇遇到因负伤或衰竭而倒地的鹰,也会毫不客气地当作自己的美餐。

霜点就想让龟缩在小石洞的眼镜蛇把自己视作可以毫不费力来捡食的一只垂死的鹰。

老蛇从幽深曲折的洞底游曳到洞口,三角形的蛇头在枯草间晃动,玻璃珠似的蛇眼闪烁着饥饿贪婪的光;扁扁的脖颈膨胀开来,蛇嘴张得老大,露出白森森的毒牙,下颚边垂挂着一丝透明的口涎。

来吧,别迟疑.莫彷徨;来吧,别犹豫,莫徘徊!

但老蛇却在洞口定格了,用疑虑重重的眼光久久打量着它。

霜点猛烈晃动身体,像在痛苦地抽搐,一只翅膀反扭到极限,颤抖着伸向天空,山风把翼羽吹得七零八落,像一块陈旧的黑幡。这是高难度的诈死动作,超一流的杰出表演,但愿能消除老蛇的怀疑。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密集的雪花盖在霜点身上,它变成一只臃肿的白鹰,冷得浑身发麻,可恶的老蛇仍凝然不动地待在洞口,那双蛇眼深沉老辣还有几分狡黠。

或许,富有丛林生活经险的老蛇感觉到了它体内旺盛的生命力;或许它身上有一种只要一息尚存就无法掩饰的猛禽的灵光,蛇类天生畏惧这种灵光;或许它表演得有点过火,反而弄巧成拙。使疑心很重的老蛇看出了蹊跷。

也有这种可能,曾经有一只猛禽也用类似方法欺骗过这条老蛇。那次老蛇上了当,被猛禽尖利的爪子抓上天空,后来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原因。老蛇侥幸地从 猛禽爪下逃脱,但躯干已被抓得皮开肉绽,吓得灵魂出窍,使老蛇牢牢地记住了这血的教训,所以,尽管饿得要死,也不敢轻易钻出来冒险。也许,是多重原因的综 合与归纳。

积雪差不多把霜点整个身体都掩埋起来了,再继续待下去,恐怕会弄假成真活活被冻僵冻死的。它无可奈何地长啸一声,倏地活转过来,扑扇翅膀升上天空。

刀砍斧削般笔陡的巨犀崖上,傲立着一棵苍老道劲的璎珞松。树冠虬髯状枝桠间用各种兽骨、鸟羽、芦苇秆和黏性极强的红山泥搭建着一个硕大的椭圆形的鹰巢。这就是霜点的家。

它收敛翅膀,栖落在巢前那根粗如蟒蛇的横权上。母性的心是十分敏感的,它刚在横权上站稳,就感觉到异常。以往,它只要飞临璎珞松上空,巢内两只幼 鹰昕到熟悉的翅膀振动声,就会争先恐后地从巢洞伸出毛茸茸的脑袋,两张嫩黄的嘴喙竭力撑大,咿呀咿呀朝它发出嗷嗷待哺的尖叫。可是现在,巢内无声无息,安 静得让它恐慌。嘎,它短促地啸叫一声;咿呀,过一会儿巢内才传来一声微弱的回应。它急忙弓起肩胛钻进巢去,昏暗的光线下,它看见两只幼鹰都萎靡不振地缩在 角落。那只名叫黑顶的幼鹰情况稍好些,虽然那双麻栗色的鹰眼已变得十分呆滞,但见它进来还能挣扎着站起来向它靠拢。那只名叫红脚杆的幼鹰情况非常糟,翅膀 软耷耷拖在地上,细嫩的脖颈一会儿抻直,一会儿紧缩,站也站不起来,双眼半睁半闭,嘴壳微微翕动,发出若有若无的呻吟。

霜点是只有经验的母鹰,一看就知道,红脚杆是饿坏了。倒春寒,鬼门关,它已整整三天没觅到一点食物,小家伙已饿得支持不住了。它心里一阵隐痛,赶紧把红脚杆裹进自己的翼下,但愿自己的体温能缓解宝贝的饥饿,能驱解这彻骨的寒冷,能使宝贝恢复元气。

红脚杆在它的翅膀底下用嘴喙乱啄乱咬。

霜点身上除了融化的雪水和无法融化的忧伤外,什么也没有。

咿儿--红脚杆用嘶哑的嗓音在它翼下闷闷地叫了一声。这是饿极了的幼鹰对没能带回食物来的母鹰的责怪和埋怨。

霜点又伤心又委屈。三天来它早出晚归在风雪中翱翔觅食,差点没累死。为了能得到食物,它曾:不顾一切地向伫立在悬崖边缘的一只狼崽发起攻击,企图将狼崽推 下悬崖去摔死,但它的运气不佳,鹰爪还没落到狼崽身上,狡猾的母狼就频频朝天空扑窜噬咬,差点没咬断它的鹰爪。昨天黄昏,它铤而走险越过风雪丫口飞到百里 外一个冒着袅袅炊烟的小村庄上空,想偷袭家禽。凡鹰都知道,捕捉人类豢养的家禽等于在做死亡游戏。但为了能给两只幼鹰带回活命的食物,它毫不犹豫向一只正 在屋檐下散步的花翎公鸡俯冲下去。还没等它降到屋顶,讨厌的牧羊狗就发现了它,朝天空狂吠乱吼。霎时间,芒锣当当,鼓声咚咚,牛角号呜呜,整个村庄喧闹起 来,花翎公鸡逃进了桦皮树木屋,好几支猎枪朝天射击,霰弹打断了它的两根尾翎......红脚杆在它翼下躁动了一阵,又渐渐安静下来,进入可怕的昏迷状 态。霜点已是第二次做母亲,去年它曾孵化出一只名叫白尾的幼鹰,绒毛刚长齐就遇上了罕见的黑风暴,也是几天没找到食物,结果活活饿死了。临死前,白尾也是 翅膀耷落,细细的脖颈机械地一伸一缩。

霜点明白,假如再没有食物喂红脚杆,红脚杆怕是熬不到天黑了,巢外北风呼啸,阴霾的天穹乌云密布,雪花漫舞,到哪里去弄食物?蛇!看来只能重打崖脚下小石洞里那条眼镜蛇的主意了。

霜点焦躁不安地在巢前那根横权上踱来踱去,心里掂量着是否该使用那个绝办法来对付崖脚那条该死的老蛇。

鹰是天之精灵,智慧远胜于一般的蓬间雀,当它在蛇洞前诈死失败后,就想到这个绝办法了。很简单,就是用一只幼鹰作诱饵,把老蛇从石洞里钓出来。

细皮嫩肉的幼鹰是眼镜蛇垂涎三尺的美食。鹰的巢一般都筑在高耸入云的山崖或大树上,不用担心虎豹豺狼的袭击,唯一须提防的就是眼镜蛇了。狡猾的眼 镜蛇会趁着母鹰外出觅食的机会沿着绝壁爬上山崖,或顺着枝干爬上树梢,钻进鹰巢吞食毫无防卫能力的幼鹰。更有甚者,眼镜蛇在春夏交替的季节躲藏在鹰巢下的 灌木丛里,那时节正直幼鹰练飞,常有身体单薄者在第一次试飞时歪歪扭扭跌落在地,眼镜蛇就突然从灌木丛里钻出来把幼鹰叼走。眼镜蛇看到幼鹰,犹如猫看到 鼠,狼看到羊,豹看到鹿,不可能不动心的。更何况是一条被倒春寒困在石洞里已饿得眼睛发绿的老蛇。

霜点十分了解和熟悉蛇的品性,蛇在深深的地洞里蛰伏休眠了整整一个冬天,身体中储存的脂肪早已被消耗空了,惊蛰雷声一响,蛇从冬眠状态中醒来,便 饥饿难忍,急着想觅食,没料到惊蛰刚过突然下起鹅毛大雪,蛇既然被惊蛰雷声惊醒,就不可能再继续休眠。它的脂肪在漫长的冬季消耗尽了,皮包骨头,更会感觉 到奇冷无比。外头是冰雪严寒的世界,蛇是冷血动物,很容易被冻僵,不敢轻易出洞,就是出得洞去,也极难找到食物,很多蛇就这样被饿死了。

倒春寒对蛇来说,也是一场凶多吉少的磨难。

霜点心里有谱,只要使出这个绝办法,别说是蜕过七次皮的老蛇,即使是蛇精蛇怪蛇神蛇祖,也休想从它鹰爪下逃脱。然而,它还是下不了决心去这样做。 这个绝妙的而且有绝对把握的办法同时又是个绝望而又绝情的办法,风险极大,做诱饵的幼鹰可说是九死一生。首先,它不能将充当诱饵的幼鹰平稳地送到蛇洞前的 雪地里,那样的话,老蛇一眼就会识破圈套,让诱饵白自在雪地里挨一场冻,为了迷惑老蛇,它只能顺着山谷的气流无声地滑翔到蛇洞上方,在距离地面很高的天空 上就把幼鹰扔下去,看起来像是淘气鬼自己失足从崖顶璎珞松上的鹰巢摔落下去的。幼鹰的翼羽还没长硬,还不会飞翔,从高空直线跌落,不折断骨腿,也会震伤内 脏。就算有厚厚的雪层铺垫,幼鹰侥幸没跌伤,能闯过下跌这一关,危险也还一点没减少。它不可能陪伴在充当诱饵的幼鹰身边,也不可以在低空盘旋,它只能伫立 在高高的璎珞松上等待。璎珞松与蛇洞上下垂直,老蛇才不会发现它在伏击。但璎珞松和地面相距起码十多丈高,天空又飘舞着雪花,迷茫混沌,要想叫老蛇不伤着 幼鹰,实在是难上难的事。这很像人类的钓鱼,要想鱼儿咬钩,难免要牺牲挂在鱼钩上的蚯蚓。 

可是除了这个绝办法,它霜点无法将饿晕了的红脚杆从死神的魔爪下救活。现在鹰巢里有两只幼鹰,这其实是道并不怎么复杂的算术题,二减一等于一;假如舍不得 减去,只好是二乘零等于零,与其让两只幼鹰都饿死,当然还不如舍一保一。它别无选择,只好硬起心肠来做这道生命的算术题。巢里两只幼鹰,一只是亲生的,一 只是抱养的。具体地说,红脚杆是它含辛茹苦孵化出来的宝贝,而黑顶是母鹰黑灿的遗孤。 

母鹰黑灿的巢就筑在山谷对面的角龙崖上。半个月前的一天,霜点飞到尕玛儿草原上空觅食,正巧黑灿也在那儿盘旋。突然,霜点发现在融化的残雪与腐草 间有一只兔子在晃动,它刚想俯冲下去,黑灿比它快了一拍,已一斜翅膀向惊慌失措的灰兔扑了下去。霜点正在懊恼,思忖着该不该去夺,静谧的草原突然一声巨 响,冒起一团蘑菇状的青烟,它看见黑灿翅膀一挺,在空中翻了个筋斗,像块石头一样笔直地坠落下去。原来那只灰兔是猎人的诱饵,可怜的黑灿死于非命,它吓得 赶紧疾飞而去。

在回巢的路上,它经过角龙崖,听到黑顶在巢里咿呀咿呀叫,出于一种同类问的怜悯,它把黑顶抱回了自己的巢。

那时,寒冬已快过去,天气正在转暖,惊蛰雷声就要炸响,食物很快就会变得丰盛,它想,多辛苦一点,是有能力养活两只幼鹰的。

没想到会有这场白魔般的暴虐的倒春寒。

在亲生与抱养间选诱饵,没有那种割心还是割肝的为难与痛苦。当然,它将黑顶抱回巢来喂养已有半个多月,让黑顶去做诱饵,也于心不忍,也难舍难分,但这种感情与它同红脚杆亲生母子间的感情相比,毕竟淡薄许多,脆弱许多。它很快演算完这道生命的算术题。

霜点钻进巢去,来到黑顶身边,用一只翅膀推搡着,要把黑顶推出巢洞。

它想,它不该有任何犹豫的,让黑顶去做诱饵是顺理成章的事。这不能怪它狠心,假如不把该死的老蛇引出洞来,红脚杆就会饿死。黑顶也坚持不了多长时 间,就会步红脚杆的后尘。它想,红脚杆饿成这个样子,黑顶是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的,假如没有黑顶,三天前逮到的那只金背小松鼠留给红脚杆单独享用,红脚杆也 不至于会饿得虚脱。

可不知为什么,它推搡着黑顶,总觉得心里虚得很,仿佛在干一桩罪孽深重的盗窃勾当。

它想,它此刻没有必要去看红脚杆,只要专心致志地把黑顶推出巢去就行了。可不知怎么搞的,它一双鹰眼不知不觉骨碌一转又落到红脚杆身上去了,好像 红脚杆身上有一种吸引它视线的特殊磁力。它安慰自己,它眼光滑到红脚杆身上,不过是想看看红脚杆是否从半休克状态中苏醒过来,是出于一种母亲的慈爱与关 怀。可是它明白,自己想得很虚伪,自己滑向红脚杆的眼光其实是掂量鉴别遴选的眼光,还含有一丝邪恶歹毒。它被自己的举动和想法吓了一跳,赶紧把这不祥的眼 光从红脚杆身上收回来,原封不动地转移到黑顶身上。

这种犹豫绝非出于道德上的顾虑。对鹰来说,生存就是最高道德,任何符合生存利益的行为都不会受到良心谴责。再说,即使用道德标准来衡量,它把黑顶 推出巢去做诱饵也是无可非议的。要是它半个月前不把黑顶从角龙崖抱回来,黑顶早就离开这个世界了。失去了母鹰的供食、照料和庇护,羽毛未丰的幼鹰必死无 疑。母鹰黑灿和它霜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不过是栖身在同一座山脉,翱翔在同一块蓝天的关系极平常的邻居,它对黑顶没有血亲间生死与共的责任和义务。黑灿也 不是为救它而死的,黑灿的死和它毫不相干,自然牵涉不到临终托孤的信义问题。

霜点心里清楚自己为什么不想犹豫却偏还要犹豫:黑顶和红脚杆站在一起一强一弱,差别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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