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豹笼全文在线阅读(2)
大白角的行为无疑具有一种示范作用,很快,年轻力壮有点实力的公羊依葫芦画瓢,三三两两结成强盗同盟,瓜分了纳壶河谷所有的树林。连头羊灰胡子也未能保持大公无私的品质,与四只和它年龄相仿的公羊占据了一块白桦树林。剩下约一半数量的红崖羊,在白雪覆盖的河滩和山坡上流浪。这些倒霉的羊中,大部分是雌羊、刚刚长大的小羊和上了年纪的老羊。
我想,红崖羊群之所以会分裂成若干个小集团,除了哺乳类动物天生就有领地意识这一条外,关键是冬天的纳壶河谷食物资源有限,过去只有六十六只红崖羊时,只能过半饥半饱的日子,现在群体的数量一下子猛增到一百来只,食物就更显得紧张了。羊们出于一种对饥饿的恐慌,这才恃强凌弱,霸占树林的。
我想用分流的办法,帮助没有固定食物源的半数弱羊渡过饥荒。具体地说,就是让它们搬出狭窄的纳壶河谷,迁移到邻近的黑森林去。从纳壶河谷到黑森林,路程并不远,只要翻过西边那座双驼峰形的雪山垭口,就到了。我采用食物引诱的办法,用谷粒在雪地上撒出一条线来,一直延续到黑森林。饥饿的羊们捡食着谷粒,一直走到雪山垭口,这是纳壶河谷与黑森林的分界线,眼瞅着就要大功告成了,突然,它们停了下来,再也不肯走了。这时,黑森林里隐隐约约传来数声狼嚎,羊们惊慌失措地扭头就跑,逃回了纳壶河谷。后来我又试了两次,均告失败。红崖羊天生就缺乏开拓进取的精神,它们宁肯守着穷家挨饿,也不愿冒险走出纳壶河谷。
天气越来越寒冷,雪也越下越大。半数的弱羊日子越来越难过,它们或者偷偷摸摸溜进树林啃两口树皮,或者靠我施舍有限的谷粒,或者用羊蹄和嘴吻扒开雪层啃吃衰草。到了隆冬,霸占树林的强壮的羊加强戒备,很难偷吃到树皮了,而我因为大雪封住了山路,粮食运不进来,储存的谷粒仅够维持我和强巴的生活,无法再接济它们。地上的雪层越积越厚,有的地方结成难以挖掘的冰层,它们就陷入了绝境。我几乎每天都可以发现变成饿殍的红崖羊。它们的后腿跪在雪地里,两只前蹄仍做扒刨状,满嘴冰碴儿,羊眼凝固着饥馑的光,身体却早已冻成了硬邦邦的冰坨。不难想象,在它们生命的最后时刻,仍渴望着能从冰雪下刨出些衰草来糊口,大雪迷漫,它们衰弱的生命就像风中的烛光,刨着扒着拱着,突然,心脏停止了跳动,就像风吹熄了微弱的烛光……
这些雪地饿殍,只好拖来给笼子里的两只雪豹当食物了。
当第一声春雷炸响时,我在雪地里一共捡到三十三只因饥寒交迫而死亡的红崖羊。
那天,我到云雾崖考察金雕的生活,黄昏归来,途经白桦树林,头羊灰胡子朝我咩咩叫,声调悲愤,充满了埋怨与责备的意味。哦,老伙计,别泄气,瞧,艳阳高照,冰雪消融,树枝吐翠,草地泛绿,春天到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当食物变得丰盛,一切因饥饿引发的罪恶就会自动停止了,我想。
【五 温顺的红崖羊变成战争狂】
明媚的春光就像祥和的佛光照耀着红崖羊群。身强力壮的公羊主动放弃了被它们霸占了整整一个冬天的树林,来到青草萋萋的山坡。割据式的局面被打破了,起码从表面看,七十多只红崖羊又合成了一个群体。被饥饿折磨得身心憔悴的羊们,无暇顾及其他,整天埋头吃草,吃饱后就懒洋洋地躺在石头上晒太阳。
熬过冬天是春天;熬过战争是和平;熬过动乱是安宁;熬过艰难是幸福。
然而,红崖羊群的和平与安宁仅仅维持了一个多月,新的动乱与战争又开始了,而且,比冬天的食物之争规模更大,打斗得也更残酷,后果也更悲惨。
一个多月的休生养息,一个多月的吃了睡睡了吃,只只红崖羊都养得膘肥体壮,精神抖擞。当时令进入仲春,红崖羊体内的生物钟也指向了发情求偶期。那只野心勃勃的大白角公羊,又带头挑起了事端,把羊群里好几只年轻貌美的雌羊,赶到半山腰一块平台上,然后摇晃着头上的犄角,气势汹汹地对着羊群咩咩吼叫,似乎在当众宣布:这几只雌羊归我所有了!
大白角蛮横的行为就像点燃了炸药包上的导火索,羊群炸窝似的乱成一团。许多大公羊纷纷效法大白角,守在自己中意的雌羊身边,宣战似的乱吼乱叫。最多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羊群里的雌羊就像财产似的被瓜分完毕。本来,红崖羊群雄羊和雌羊的数量各占一半,但冬天里饿死的三十三只羊中,大部分是雌羊,雌雄比例严重失调。红崖羊实行的又是多偶制的婚配习俗,起码有半数以上的雄羊被关在爱情的门外。那些没有及时圈住雌羊的单身雄羊,在树干和岩石上不断磨砺着头上的犄角,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暴躁地在山道上奔跳飞跑,不时朝那些圈住并守着雌羊的公羊引颈长咩,渲泄着愤懑与嫉恨。
战争的序幕就这样拉开了。
崖羊之所以叫崖羊,是因为这个种类的羊善于攀爬陡蛸的山道,喜欢生活在高高的山崖上。不知道是出于物种的习性,还是出于安全的考虑,那些幸运的公羊都把雌羊安顿在陡坡或悬崖上,地势十分险峻。
我在望远镜里看得清清楚楚,一只我给它取名叫大臀的公羊,蹦跳到半山腰的平台上,向大白角发起了挑战。大臀也是红崖羊群优秀的大公羊,角粗体魁,尤其后肢特别发达,臀圆如鼓,腿壮如柱。大臀和大白角相隔二十多米,就互相瞪着血红的眼睛,咩咩叫着,低着头挺着脖子,亮出头上的犄角,扬蹄朝对方冲去,咚,羊角和羊角猛烈碰撞,进溅起一串火星,空谷回声,惊得树丛里的鸟儿四散飞逃。两只公羊都被震得倒退了好几步,大臀闪了个趔趄,大白角则一屁股跌倒在地。它们挣扎着爬起来,又吼叫着冲向对方……
几只雌羊站在边上静静地观望大臀和大白角激烈搏杀,等待着它们决出输赢来,按照羊的习惯,胜为新郎,败为窝囊废。
十几个回合下来,大臀满脸是血,角尖折断,大白角脖子拧歪了,前腿弯被撞开了一个很长的血口。没想到,在食肉兽面前表现得十分软弱的红崖羊,窝里斗却特别勇敢,大有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虽然都负了伤,却一个也不肯退却,仍举着羊角拼命朝对方冲撞。
对外越懦弱,对内越凶暴,这也许是动物界的一条规律,我想。
三十几个回合后,大臀的力气渐渐不支,被逼到悬崖边缘。它竭力想扭转败局,两只后蹄蹬在一块石头上,身体绷直,想用顶牛的办法把大白角抵退。不幸的是,它后蹄踩着的那块石头突然松动了,它没防备,失足从几十丈高的悬崖上摔了下去。
“咩——咩——”大白角兴奋地引颈高哼。
山崖和峭壁间,到处都可以看到公羊和公羊之间殊死的格斗。
纳壶河谷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战场,羊角与羊角乒乒乓乓的撞击声此起彼伏。我半夜睡在帐篷里,都能听到失败的公羊从山崖坠落深渊的訇然声响。
一个星期后,我用望远镜数了一遍,红崖羊群的数量急剧下降,由七十多只变成了六十来只。据我所知,红崖羊群的发情期长达一个多月,要从仲春延续到暮春,若按这个速度减员,到发情期结束,红崖羊群恐怕所剩无几了。
最让我震惊的是,许多羊,特别是去年出生的那茬羊,体毛的颜色也发生了变化:以往的春季,它们的体毛虽然没有冬季那么红得鲜艳夺目,但仍是褐黄偏红,不失红崖羊的特征;但现在,老公羊的体毛大都褐黄偏青,身上红色的光泽明显地消褪了;而去年出生的那茬羊,天晓得是怎么回事,体毛灰褐,只有毛尖上还残留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水红色的幻影。我翻阅了许多参考书籍才知道,动物如果长时间处在焦虑暴躁的精神状态,内分泌会失调,会引起体毛黯然变色。
红崖羊之所以珍贵,之所以独一无二,就在于它性格温顺,体毛红艳。性格温顺早就不存在了,如果连毛色也变得同其他种类的崖羊一样,灰褐泛青,那么,红崖羊独特的价值也就消失殆尽了。
怎么办?怎么办?我一筹莫展。
【六 羊群要求释放雪豹】
我的藏族向导强巴昨天下午到镇上采购我们所需要的生活用品去了,我一个人睡在帐篷里。天已大亮,我懒得起来,焐在被窝里翻看一本有关崖羊的专著,希望能找到解决目前红崖羊群面临的生存危机的办法来。
“咩一”我的耳边响起一声羊叫,又响起杂乱的羊蹄声。透过牦牛皮,我看见好几只羊的影子在帐篷外晃动。经常有红崖羊光临观察站来舔食我们泼在地上的盐巴水,我并不在意。
突然,咚的一声,好像有羊在撞击固定帐篷的木桩,帐篷颤抖,吊在上面的猎枪、筷筒、挎包稀里哗啦往下掉。你们也太淘气了一点,我大喝一声,想把它们吓走,可我的喝叫声非但没起到驱赶的作用,反而引来了更猛烈的撞击。咚,咚咚,帐篷摇晃倾斜,要倒要倒。我急忙翻身起来,顺手抄起一根牛皮鞭,撩起门帘,冲出帐篷,准备教训那几只爱恶作剧的红崖羊。
我跨出帐篷,一下子惊呆了。头羊灰胡子带着三只老公羊,正怒冲冲地用犄角撞用蹄子踩试图弄倒我的帐篷。它们眼睛里充满着仇恨,好像我的帐篷是不共戴天的仇敌,暴烈地又踩又撞。我意识到一根牛皮鞭无济于事,应当换一支猎枪,刚想转身,哗,牦牛皮帐篷被它们撞倒了,短时间内根本别想找到我的猎枪。
这时,灰胡子昂起头来长咩了一声,瞪着两只充满血丝的眼睛,钩着头,挺着那对犄角,全身肌肉绷得铁紧,打着响鼻,刷的一声朝我冲过来。那架势,完全和两只公羊为争夺配偶的打架一模一样。这些老家伙,在情场吃了败仗,要拿我出气呢。我这里可没有什么雌羊,我压根儿对雌羊也不感兴趣,可是,跟它们讲道理它们能听得懂吗?我头上没有犄角,跟灰胡子对撞的话,怕会撞出脑震荡来的。
好汉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为上,我朝旁边一闪,灰胡子撞了个空,我拔腿就跑。但才跑了几步,就被另外三只老公羊追上了,东西南北,四只羊站在四个方向,把我围在了中间。咚,我背上挨了一角,身不由己地朝前跌去,站在前面的灰胡子在我胸部抵了一家伙,我歪歪扭扭地倒向一边,又被不讲礼貌的老公羊重重地推了出去……
我好像成了一只肉球,它们在顶球玩哩。它们倒玩得高兴,我可吃尽了苦头。才被顶了两圈,肋骨就火辣辣地疼,心里七荤八素,闷得难受,想呕吐。“咩——”灰胡子用一种平稳的声调叫了一声,另外三只老公羊停止了对我的撞击。我站立不稳,跌倒在地。咩咩咩,灰胡子嘴吻贴近我的耳畔叫着,好像在催促我快站起来。我偏赖在地上不起来,看你们还怎么把我当肉球顶?灰胡子见我耍赖,高高扬起一只前蹄,举到我脸上,做出一副踩踏状。红崖羊的蹄子硬如铁大如锤,十六只羊蹄就像十六把铁锤,要真的照我脸锤下来,我的脸不被锤扁才怪呢。比较之下,站起来当肉球似乎受的罪要轻些。无奈,我只好挣扎着站了起来。
奇怪的是,它们不再用犄角顶我,灰胡子走到我面前,用一种忧伤的央求的眼光望着我,“咩——咩——”一声接一声叫着,叫得凄凉悲哀。另外三只老公羊也用同样的表情同样的声调朝我咩叫,它们好像并不想置我于死地,而是在对我发泄它们的不满,倾吐它们的怨恨,然后,企望我能替它们做什么事。它们若真想取我的小命,猛烈撞的话,我早就呜呼哀哉了。可我不明白它们究竟要我干什么,我茫然地望着它们。
头羊灰胡子用犄角叉住我的腰,一拧脖子,把我的身体旋转了九十度,脸朝向帐篷后面那条荒草掩映的小路。然后,它的角抵住我的背,把我往小路上推。小路的尽头就是豹笼。被囚禁在笼子里已长达十个月的两只雪豹,正趴在木桩上,焦急地向小路上张望,等待我去喂食。
我们走到离笼子还有三十来米远时,两只雪豹闻到了红崖羊的气味,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叫声;老公羊们害怕了,身体瑟瑟发抖,另外三只老公羊停了下来,不敢再往前走,只有灰胡子还麻着胆,推着我一直走到豹笼前。“咩——”它用一种含混着绝望与渴望的奇特的声调朝我叫了一声。
我打了个寒噤,突然产生了一个灵感,灰胡子之所以把我推到豹笼前,莫不是想让我打开豹笼?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我哆嗦着掏出钥匙,做出要开锁的样子,回头看灰胡子的反应。灰胡子刷地朝后跳出五六丈,惊恐不安地咩咩叫着。也许,是我误会了它们的意图,它们不过是想来看看被我羁押了十个月的天敌,就像普通的探监一样。可当我把钥匙放下来时,灰胡子又转身跑了回来,朝我钩头亮角,恶狠狠地咩咩直叫,那举动,分明是逼我完成开锁的动作。
我把钥匙插进锁孔,咔嚓一声脆响,锁打开了。灰胡子又刷地转身逃出五六丈远,然后停了下来,前腿绷后腿屈,身体仍摆着窜逃的姿势,脖颈扭向背后,朝我咩地叫了一声,声音沉郁有力,透出一种坚定不移的韵味。
再清楚不过了,它就是要我打开豹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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