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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黑奴竟然在白日做梦(2)

那个工厂主威尔森先生,从陌生人进屋的那一刹那起,就紧张不安地盯着他。他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人,而且还像老朋友似的,可就是怎么也记不起 来了。那个陌生人的音容笑貌,举手投足,都令他吃惊,都令他目不转睛地盯住他看。可是当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毫不在意地与他的视线相交时,他赶紧把目光转到 别处去了。终于,他突然记起来了,惊慌失措地冲着那人看着,使那个陌生人不得不来到他的跟前。

那人用一种认出他的腔调说道:“我想你应该是威尔森先生吧,”他向他伸出手,“请你别介意,我刚才没认出你来,我想你还认识我吧,我是从希尔比郡奥克兰来的巴特勒。”

威尔森仿佛在说梦话似的答道:“哦,先生,是的是的。”

就在这时,一个黑奴进来说:“老爷,你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

这位先生随口对吉姆说:“吉姆,你照看一下箱子,”又转过身来对威尔森先生说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请你去我那儿谈点生意上的事。”

威尔森先生迷迷糊糊地跟着他上了楼,到了一间宽敞的屋子里。屋子里的火劈劈拍拍地烧得正旺;还有好几个仆人在房间里忙碌地收拾着最后一点小东西。

待仆人们收拾完离开屋子之后,那年轻人才从容地将门锁上并将钥匙装进口袋里,然后转过身,双手交叉在胸前,直盯着威尔森先生。

威尔森先生惊叫道:“乔治!”

年轻人说道:“没错,我就是乔治。”

“这真是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年轻人微笑着说道:“我想,我的化妆还不错吧。只需要一点点胡桃汁,就可以把我的黄皮肤变成现在这种淡雅的浅棕色*。我把头发也染黑了。所以你看,我一点儿也不像告示上悬赏的那个黑奴了。”

“可是,乔治,你这个游戏可真是太危险了。如果是我的话,我可不赞成你这么做。”

乔治说道:“我自己可是敢做敢当。”他的脸上依然带着自豪的笑容。

在这里我们得插几句,乔治继承了他父亲的白人血统。他的母亲命可真苦,生了一群不知父亲是谁的孩子。因为她长得天生美貌,所以便成了主人泄欲的 工具。乔治继承了肯塔基一家豪门望族的欧罗巴人的英俊面孔和那坚韧不拔的傲气。从他母亲那里他只接受了一点儿混血儿的浅黑色*的皮肤,可是这些问题都被他 那双黑眼睛掩盖住了。因此,只要在皮肤和头发的颜色*上做少许的改变,他就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了。而且他那天生的优雅和绅士风度,使他能够轻轻松松地成功 扮演目前这份具有挑战性*的角色*——一个带着仆人出外旅行的绅士。

威尔森先生与生俱来的是善良,可是他胆子小,遇到芝麻大点的事,也会过度地紧张焦躁。此时,他来来回回地在屋子里踱着步子,心里头七上八下的。他既想帮乔治的忙,又怕违反有关法纪。这两种想法搞得他矛盾至极。他一面踱着步一面说:

“那么,乔治,我觉得你是在逃亡了——逃离开你法定的主人,是不是,乔治?——对于这一点我并不感到吃惊——可是乔治,我很难过,真的,十分难过——我想这是我必须跟你说的,乔治——这是我的义务。”

乔治平静地问道:“先生,你为什么要难过呢?”

“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非得以身试法,来违抗你的国家的法律啊。”

乔治沉重而又苦涩地说道:“我的国家!我除了坟墓以外,难道还会有什么国家嘛——我真恨不得上帝让我早点死才好呢!”

“哎,这可不行呀,乔治——这可不行呀——你千万不要这样说呀,这可是天大的罪过呀——这可是有悖于《圣经》的教义的呀!不错,乔治,你是遇上 了一个狠心的主人——他的所作所为是无法饶恕的——我根本不想帮他说话。可是你应该知道天使是怎么样地让黑格心甘情愿地回到她主母那儿去并且服从她的;圣 徒也打发奥内希姆回到他的家里去了。”

“别跟我搬弄《圣经》上的话了,威尔森先生,”乔治睁大眼睛说道,“你别说了,我妻子也是个基督徒,如果我能逃到我想去的地方,我也想做个基督 徒。跟我这种境遇的人搬弄《圣经》,难道不是让我彻彻底底地背叛基督吗?我要向无所不能的上帝控诉——把我的遭遇告诉他,我想问问他,我寻找我的自由,这 难道有错吗?”

这好心的人边说边摸着鼻子说:“你这样想是情理之中的,乔治,真的,很自然。可是我想劝你克制这种激动。我确实为你感到难受,你的情形很糟,确实很糟,可是圣徒说‘人人都要安分守己’你明白吗?乔治,我们都要顺从天命。”

乔治站在那儿,高昂着头颅,双臂紧紧抱在宽阔的胸前,一丝苦苦的笑,使得他的双唇扭曲了。

“我在想,威尔森先生,如果有一天印第安人抢走了你的妻子儿女,还让你替他们一辈子种庄稼,你是不是还认为应该安分守己呢?我看如果是让你碰上一匹走失的马,你准会认为那才是天意呢,对吧?”

那小老头听了这个比喻,惊异得眼睛都瞪圆了。但是,尽管他不是个很容易说服别人的家伙,但远远比那些喜好争论此类问题的人们知趣,他懂得没有什 么话可说时,就应该闭上嘴巴。所以他就站在那边,一面小心地拉平雨伞上所有的折皱,一面又将他那番劝戒啰啰唆唆地说了一遍:“乔治,你知道,你一定知道, 我是一直很想帮你的,我说的话都是为了你,可你现在冒这个险,实在是凶多吉少,你能保证冒险会成功吗?如果你被抓住了,你以后的日子会比现在糟多了。他们 会肆无忌惮地把你折腾到半死不活,再把你卖到南方去受罪。”

乔治说:“威尔森先生,我确实是在冒险,这点我知道得很清楚,可是——”他猛然将大衣敞开,露出来两支手|枪和一把匕首。“你看,他们想都别想 将我弄到南方去!妄想!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至少可以为自己争取到六英尺自由的土地——这应该是我在肯塔基拥有的另一块,也是最后一块领土了。”

“哎,乔治,你这想法可是太可怕了,乔治,你不顾死活了。这样做,我真担心,你是在触犯国家的法律呀。”

“威尔森先生,你又在说我的国家了,你是有个国家,可是我却没有国家,那些像我一样天生就是个奴隶的人也没有国家。没有一个法律是保护我们的。 法律不是我们制定的,也不是经过我们同意的——我们和法律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法律只不过是他们那些人用来镇压我们的手段罢了。难道我没有听说过你们七月四 日的演说吗?每年的七月四日都是这么回事。你们跟我们说,zheng府是在民众的允许下才可以取得法定的权力的。如果一个人听到了这些,难道他能不想一想 吗?难道他不会把你们所说的与你们所做的对比一下,从而得出什么结论吗?”

如果把威尔森先生的脑袋比做一团乱麻,是再恰当不过的了——毛乎乎的,软绵绵的,不明不白,稀里糊涂,但是却满怀慈爱,他是真心实意地同情乔治的,也有点儿理解乔治那高昂的情绪,因为这确实对他有所感染;但同时,他又觉得有必要继续劝一下乔治。

“你明白,作为朋友,我非得再说一次。乔治,你可千万不要再这样做了。乔治,处在你这个地位的人如果有这种想法,那是再危险不过的了,实在是太危险了。”威尔森先生坐在桌子旁,紧张地摆弄着雨伞的手柄。

乔治边说边走到威尔森前面坐了下来,“你看,威尔森先生,我就坐在这儿,不管怎么看,我和你不都是一个样,不都是个人吗?你看看我的身体——我 的手—— 我的脸,”说到这儿,他自豪地挺直他的身子,“我不也是个人吗?我不也跟别人一个样吗?听我说,威尔森先生,我的父亲是你们肯塔基州的一个绅士,可是他却 根本不把我当成儿子般看待,临死的时候,让人把我和他的那些狗呀马呀一起拍卖去抵债。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母亲和她的七个孩子一起儿被拍卖。我的母亲亲眼看 到她的七个孩子一个一个地被不同的主人买走。我是她最小的孩子,她跪在我那老东家面前,恳求他把我们母子俩一起买下,这样的话,她最起码可以照顾一下我。 可是他一脚踢开了她,我亲眼看见他用一双沉重的靴子踢她。他把我绑在马背上领回家去。临走时,我听见她在痛苦地哀号着。”

“那么以后又发生了什么?”

“后来,东家又经别人的手将我的大姐买过来,她是虔诚的浸礼会教徒,她既善良又漂亮,就像我那苦命的年轻母亲一样。她受过教育,又有教养。开 始,我很高兴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我身边又有了个亲人。可没过多长时间我就失望了。先生,我曾经站在门外,听到她挨鞭子之后痛苦的呻吟。鞭子打在她身上却 疼在我心上,可是我却一点儿忙也帮不上;她之所以挨打,便是因为她希望像个基督教徒那样体面地活着,可是他们却根本不给她这个权利;后来,她就和另一伙黑 奴一起被卖到奥尔良了,就因为上面那个原因。从此,我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长大了——无爹无娘,无姐无妹,没人疼我,没人爱 我,我连猪狗都不如。我的每一天都是在挨打受骂、忍饥挨饿中度过的,即使是挨打受骂、忍饥挨饿时,我也没有哭过。先生,小时候,我曾经整夜整夜地躺在床上 流泪,那是因为我想念我的母亲和姐妹们,我之所以流泪,那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疼爱我的人,我从未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在我到你的工厂做工之前,没有人对 我说过好话。威尔森先生,你对我好,你让我好好做,你让我读书识字,当一个有用的人,你应知道我是多么感激你。后来,我遇上了我的妻子,你见过她的,她是 那么的美丽。当我知道她也爱我,当我娶她为妻时,我还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太幸运了。先生,她既漂亮又善良。可后来呢,我又被我的主人抓走了,我被迫离 开我的工作、我的朋友和我周围的一切,他还千方百计折磨我!他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不忘记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准备给我个教训,让我记住我只不过 是个黑鬼。不仅如此,他更要把我们夫妻活活拆散。他对我说,我得离开我的妻子,去跟别的女人过日子。他所干的这一切的根据,就是你们的法律所授予的。他根 本就对人情视若无睹!你看看,威尔森先生,这些事情是怎么地让我一次接着一次心碎,可是在肯塔基,这就是合法的,根本谁也无法干涉的!这就是你所说的我的 国家的法律吗?不,先生,这个国家根本不是我的,就像我的父亲也不是我的一样。但我会有国家的。我对你们的国家要求很少很少,我只求它让我平安离开。等我 到了加拿大,它就会是我的国家,它的法律会承认我,保护我。在那里我会安分守己地做一个好的公民,我早已对生死不屑一顾,谁要是想阻止我,那他可得小心一 点。我要为自由而战,直至战死。你说你们的先辈就是这样做的,那我这样做,难道有错吗?”乔治说这些话时,或是在桌子旁边坐着,或是在屋子里来回地走动。 他双眼里充满了泪水,不时显现出绝望的表情。这番话让这位善良的老先生热泪盈眶,不得不掏出一块手绢来擦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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