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归天
生命之花初绽,死神已然来临;
世上幸存之人,切勿悲伤哭泣。
伊娃的房间面朝着宽阔的走廊,和其他房间一样。屋子在圣克莱尔夫妇和奥菲利亚小姐的房间之问。这间房完全是圣克莱尔根据自己的眼光和喜好布置 的,风格与小主人的性*格正相宜。窗户上挂的窗帘是玫瑰色*和白色*细纹棉布的,地毯是从巴黎定做回来的,上面的图案是圣克莱尔自己设计的,图案中间是一 丛欲放的玫瑰,四周是一圈含苞怒放的蓓蕾和繁茂的绿叶。竹制的床、椅子和卧榻式样别致,床顶的造型格外新颖,是一个雪花石膏托架上站着一位美丽的天使,天 使的两只翅膀倒垂着,手中托着一个山桃叶的花冠。托架上挂着一顶银色*条纹的玫瑰色*罗纱帐,用来抵挡蚊子的侵扰,这是炎热气候中所不可或缺的,好几张竹 榻上都挂着同样的玫瑰色*蚊帐。房间中央那新颖雅致的竹桌上放着一只帕罗斯花瓶,插着待放的白色*百合——花瓶里的鲜花从来没有断过。桌上还放着伊娃的书 本和玩意儿及一件精美的雪花石膏文具架——这是圣克莱尔专为女儿读书写字用的。房间里有一个大壁炉,大理石的壁炉架上供着一尊耶稣接待儿童的小型雕像,两 旁是一对大理石花瓶,花瓶里的鲜花是汤姆每天清晨采集的,这可是他尽心完成的一项工作。房间的墙壁上挂着两三幅精美的油画,画着神态各异的孩子。伊娃的房 间,一眼望去就让人感到金色*童年的美好,还有一种特有的宁馨。每天早上伊娃睁开眼,看到周围的一切如此美妙,总止不住悠然而升起许多遐想。
先前支撑伊娃的那股虚飘劲已经过去,走廊里再也听不到她轻盈的脚步声了。家里人经常看见她斜倚在临窗的竹榻上,深邃的眼睛出神地凝望着窗外波光荡漾的湖面。
一天下午,快三点钟的时候,伊娃也正这么躺着,她面前摊着一本半开的《圣经》,她的手指就漫不经心地夹在书中问。突然,她听到她母亲在走廊上失声叫嚷:
“你在做什么,你这个小妖精,又捣什么鬼?唷,你竟敢摘花?”接着传来一个响亮清脆的耳光声。
“上帝保佑,太太,这可是给伊娃小姐摘的。”是托普西的声音。
“给伊娃小姐?你倒是振振有词,嗯?你以为她会要你的花?呸,你这小黑鬼!拿着花给我滚蛋!”
伊娃赶紧翻身下了竹榻,跑到走廊里。
“噢,妈妈,请别这样,我要这些花。托普西,把花给我,我要它们。”
“孩子,你的房间里到处都是花咧!”
“越多越好,”伊娃说,“托普西,快把花拿过来。”
托普西原本丧气地耷拉着头,闷闷不乐地站着,听到这话,便向伊娃走过去,把花递给她。这孩子的神色*有些迟疑不决,腼腆羞涩,和往常的那种怪诞、骄横和狡黠大不相同。
“这束花美极了!”伊娃看着花说。
这束花的确非常漂亮,浓翠欲滴的叶子托着娇艳无比的山茶花,再配上一支鲜红逼人的天竺葵。采花人显然对颜色*的搭配具有独到的眼光,就连每一片叶子的排列都颇费心思。
“托普西,你配的花漂亮极了,”伊娃说,“喏,这个花瓶我还从没见过呢,以后你就每天帮我插束花吧。”听到这些,托普西不由高兴起来。
“哎,真搞不懂,”玛丽说,“你让她插什么花呀?”
“您别管了,妈妈,您只要答应让托普西帮我插花就行了,您同意吗?”
“那没问题,只要你愿意,我的宝贝。托普西,听见小姐吩咐了吗?”
托普西鞠了个躬,垂下了眼睑。当她转身离开时,伊娃瞟到她脸颊上一颗泪珠正滚落下来。
“噢,妈妈,您瞧,这可怜的小姑娘真想为我做点什么呢!”伊娃对她妈妈说。
“吓!怎么可能呢?这孩子只会捣蛋。惟一的解释是,不让她摘,她就偏去摘。不过,你要高兴她帮你摘,那就摘吧!”
“妈妈,我觉得托普西和过去不一样了,她在努力做个好女孩呢!”
“她要能学好,可不那么容易呢!”玛丽不以为然地笑笑。
“妈妈,您不知道,托普西真是事事不顺心呢!”
“不过,我敢肯定,她到我们家后,情况就大不一样了。我们跟她讲道理,好好教育她,什么法子都用到了,可她还那么讨人厌,永远是那样,真是成不了器!”
“可是妈妈,她从小生长的环境跟我们不同啊!我们有朋友,可以学到许多受之有益的东西,可是她呢,她一无所有,直到进了我们家才好一点。”
“嗯,很有可能,”玛丽打着哈欠说,“唉,天气真热啊!”
“妈妈,您说,如果托普西是个基督徒的话,她也会和我们大家一样变为天使的,对吧?”
“托普西?真滑稽!只有你这个傻孩子才这么想……不过,也没准咧!”
“可是,妈妈,基督是我们的天父,不也是她的天父吗?耶稣难道不拯救她吗?”
“嗯,或许是吧。我想,上帝创造我们每个人!”玛丽说,“咦,我的香瓶呢?”
“唉,可惜啊,真可惜。”伊娃眺望着湖面,喃喃自语。
“可惜什么?”玛丽问道。
“我可惜的是人们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本来可以上天堂和天使们生活在一起的人不停地堕落下去,竟然没人伸手拉他们一把。哎,怎么不可惜呢?”
“唉,我们也是力不从心呀。发愁也不管用,伊娃。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我们有先天的优势,这就够值得庆幸了。”
“我实在庆幸不起来,妈妈,”伊娃说,“一想到那些可怜的人一无所有,我就难受。”
“那就太奇怪了,”玛丽说,“信仰上帝只是让我感到对自己的优越环境知足而已。”
“妈妈,我想把头发剪掉一些——大部分。”
“为什么呀,宝贝?”玛丽问。
“妈妈,我想趁自己还能动的时候,把头发剪下来送给伙伴们,您叫姑妈过来帮我剪好吗?”
玛丽抬高嗓子,叫在另一间屋子的奥菲利亚小姐。
奥菲利亚小姐走进门时,伊娃从枕头上翻起身来,把一头金色*带棕的长发披散下来,兴奋地说:“姑妈,来呀,剪头毛啊!”
“这是干什么呀?”圣克莱尔说,他刚出去为伊娃买了些水果回来。
“爸爸,我只是叫姑妈给我剪些头发下来,头发太多了,夏天捂得热极了。还有,我想把剪下来的头发送给大家。”
奥菲利亚小姐拿着剪刀走进来。
“小心别剪坏了,”圣克莱尔说,“剪里层的,从外面就看不出来,宝贝,你的这头卷毛可是爸爸的骄傲咧!”
“噢,爸爸!”伊娃伤心地叹道。
“可不是吗?你得把它们保养得好好的,到时候,我带你到伯父的庄园去,看恩瑞克哥哥。”圣克莱尔故作轻松地说道。
“爸爸,我哪儿也去不了啦,我要到美丽的天堂去了,真的,难道您看不出来我已经一天不如一天了吗?”
“为什么你一定要我相信这残酷的事呢,伊娃?”圣克莱尔痛苦地说。
“因为这是事实啊,爸爸。如果您现在就愿意相信这是事实,就会和我想法一样。”
圣克莱尔默不做声了,他只是心痛地看着自己女儿的一缕缕长卷发飘落下来,再被平放在她的衣兜里。伊娃拿着头发,仔细地看着,然后将它们缠在手指上,又时不时担心地看着她父亲。
“我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玛丽说,“我被这件事折磨得憔悴不堪,一天天向坟墓挨近!可是,谁也不关心我。我早就料到了,圣克莱尔,不久你就会发现我说的没错。”
“这一定会让你感到心满意足的。”圣克莱尔冷冷地说,语气中充满了厌恶。
伊娃那清澈无邪的眼睛一会儿转向父亲,一会儿又看向母亲。她的目光恳切,只有一个即将摆脱尘世羁绊的灵魂才会拥有这样平静而领悟的眼神。显然,她已经目睹并感受到父母之间的差别了。
她招手示意她父亲过去,他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
“爸爸,我的身体眼看着不行了,我想是时候了。可是,我还有很多话要说,很多事要做,心里像悬着块石头,轻松不下来,可一提起这些事您又不高兴,只好一天天拖着。但事情迟早得解决,不是吗?爸爸,请答应我,现在就让我一吐为快吧!”
“孩子,爸爸答应你。”圣克莱尔一手蒙住眼睛,一手握住了伊娃的手。
“谢谢您,爸爸。请您把所有的仆人们都召集过来,我想见他们,和他们说几句话。”伊娃说。
“好的。”圣克莱尔强忍悲痛地说。
奥菲利亚小姐派人去传了话,很快,所有的仆人都聚集到伊娃的屋子里来了。
伊娃靠在枕头上,长长的头发披散在消瘦的脸颊旁。她肤色*惨白,双颊却带着病态的潮红,五官分明,四肢却瘦若无骨,这些都形成了鲜明而凄惨的对照。她那双深陷的眼睛却灼灼发光,似乎要把周围的人都深深地看在心里,随她带走。
仆人们忍不住触景伤怀。这些黑人,只要稍具悲天悯人的情怀,目睹这一幅场景——伊娃圣洁的面庞和刚剪下来的缕缕发丝,圣克莱尔伤心的背转过去的 脸,玛丽断断续续的抽噎——谁不会悲从中来呢?他们止不住地唉声叹气,眼泪暗抛,不胜凄凉之感。屋子里一片死寂,仿佛在进行一个庄严的葬礼。
伊娃坐起来,又一次长久恳切地凝视着大家。没有人不是不胜哀凄的样子,许多女仆掀起围裙掩住了脸。
微信扫码关注
随时手机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