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来函参学(1)(2)
五月十八日函悉。你问的两个问题,很重要。第一,你目前做工夫,觉得有两个我,另一我即随此我而并存。其实,此一境界,亦是你一心一念之间的变化,只是你未反省检查此念而已。我问你:当你正在觉得另有一我与此境界并存时,你那个能知此我与彼我的,是一?是二?当然,你一定说:那个能知此二我的,还是一。那么,这个问题不是解决了吗?另一我是妄想,是幻境,是一念错觉之所变化,本非真实。再由此进一步,即此现存肉体之我,也是妄想之所流注,之所存在,也是幻境,是暂时假有的妄想而已。彼此二我皆非真实,唯能知此是二,此是一;此是妄,此是真的一知,无形无相,用之则有,舍之即空,无相而自清净,方为较近真如。
总之,到此,必须靠慧观反照而参究心源,切勿着此幻相。不然,即使能使一精一神飞越,的确如另有一我,可与此身乍离乍合。一般外道——包括瑜伽术等,皆落此偏差,仍认此妄幻为另一真我,甚至,可以出神入化。其实,皆属无慧无智之自欺而已。
此另一我,与今时存在肉体身之我,统皆譬如月亮的影子,并非真月。何况月本无光,反映日光而有明。性本无我,反映识心而有用。于是千江有水千江月,万类众生万类生。若能心空究竟之一念,则万里无云万里天,此性本自圆明清净,即今我尚不可得,何况另一幻我,甚至,千百万亿之幻我耶!第二,不思饮食时,即不勉强。据所述之现象,确为气机归元之象。望不生执着,一切任运自然而去,即另有一番气象矣。匆此祝平安
南怀瑾于关中
五月二十八日
老师:
五月二十八日手示奉悉。谢谢开示!
一切境象又都成为过去。前几天在坐中,忽然感觉天好矮,四周好狭,我在中间透不过气来。有时耳内发痒,似有风声,我想是气冲耳膜之故。有时心内一片清净,一丝杂念没有,真像一片晴空,没有一点百云,舒适极了。那是在午夜,一觉醒来,那同身轻如叶一样的微妙,心里清楚得很,提不起一点念头。只可惜为时不多,一刹那就过去了。
我看过了《维摩一精一舍丛书》的《榴窗随判》,得益不少,但不懂怎么使六识出六门。
我现在只懂无念并非什么都不想,那只是意识暂停而已。我更了解提起即用,放下便休,在体之时,用归于体,在用之时,体在用中的道理。
所谓提起,放下,放则弥于六合,收则退藏于密;展则弥纶法界,收则丝毫不立。以上这些是否同一个意思?
当妄念起时,那能觉的和要空即空,要有即有那个能做主的,是否即是我们要找的那个无位道人?能觉的和能做主的是否同一个东西?人的烦恼是否业力借神识而活动?
不借是不是“如百千明镜鉴像,光影相互,尘尘刹刹,各不相借”的意思?
我正看《指月录》,那些机锋转语,我不懂,我大多以不求甚解了之,不过有些地方看完了,仍要请老师开示。我觉得人难得的是智慧,世间有很多聪明有余,智慧不足的人,我连世俗的聪明尚且不够,更不谈智慧了。如果智慧能在定中求,那该是我最大的希望!专此敬请 道安
金满慈敬上
一九七七年七月二十九日
满慈夫人左右:
来函所提问题,你都自有解答,所以不再答复。
关中懒动,所以迟迟作复,敬请见谅是幸
南怀瑾
八月二十二日
老师:
九月八日奉悉手示之后,一直在等您寄来的东西。十月四日收到您的一部分关中日记。从农历正月初一至十四,共二十四张。最后一段是说长公子长寿,此次考取及一切,都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最后两句是“在现实社会一般世俗观念看来,大家认为亦是一种光”,到此为止,没有下文,我想似有遗失?
看完老师的日记,真有说不尽的感慨,尤其关于二公子那一段。老师说得很对,人一生的安危,本来就难预料,何况目前学军事,更是如同赌博,胜负难卜。一方面,老师希望他进西点,一方面又父子情深,感慨无穷,这种心情,我最能了解。但愿他能为老师未完愿力之化身。
老师的绝句:“此心归到真如海,不向江河作细流”,我想老师已办到了。老师在关中一天入定几次,据说有时脉解心开,像心脏病突发一样,幸而是在关中,若平时如此,就不能办事了。我已看过《指月录》,我最羡慕想走就走了的那些禅师。但不知是否有自杀之嫌?除了一些机锋转语之外,每段我都详细看过,得益不少。有人被狗咬而悟,他悟什么?是不是突然失去知见的一刹那,那就是本来面目?空空如也。我也看过了《圆觉经讲义》,全是禅宗的顿悟和渐修。讲得非常清楚,我花了很多时间,连看带抄。因为我带孩子,时间不多,都靠夜间灯光下用功。我现在懂得那个能知的,能做主的他,就是“真照无边说似他”的那个似他的他,是幻知。因为这个知是能所宛然的,所谓一动即觉,一觉即离,是以幻修幻。都是幻知幻觉。最先要悟净圆觉,依悟起修,须假禅观。三观即空观、假观、中观。勤断二障,然后先断迷识四相。后断迷智四相。据说觉性虽非修生,但以修显。所以必须要修。这本书的重点,大致如此。老师以为如何?何谓卧禅?何谓眠梦工夫?“无情何必生斯世,有好终须累此身”!确是如此!
老师的决定闭关是对的。我越来越体会到此身真是大累!但又不能不要。我不懂《禅海蠡测》何以要译?台湾朋友我已介绍去买了!都说很好。 关中尚乞珍重!即请敬安
金满慈敬上
一九七七年十月二十日
老师:
手示奉悉,谢谢!
不知为留学生特开的课结束没有?我病了一个多月,本来是面部三叉神经痛,买成药止痛药服了一段时间,最后经人介绍一位大陆中医医生,去看一次就好了。但因以前吃的止痛药起了副作用,吃坏了胃,所以头晕欲呕。这两天才能起床。下面有几个问题,请老师开示!
一天清晨,天将亮还未亮之时,也是我将醒未醒之际,忽觉生理方面,起了一种极其微妙的变化,似有一种极轻微的气动由子宫发动,至于全身,与第一次气机发动时的经验恰恰相反,前者是痛苦的,两腿如抽筋的一样,而这次是舒适的也不知腿的存在。事实上我也说不清楚,总之奇妙极了!
在病的前几天,坐中看到一片无边的大海,既无人也无船,而我自己也不在海内,也不在海外,不知身在何处,最后有一边的海水退去,而我留在沙滩上,可是以前并不知沙滩的存在,总之似梦非梦地又回来了。这是不是中一陰一身?是否独影意识的作用?怪的是,我无意中却定住了这一片大海,不管任何情形之下,即使病中,或待人接物之时,带孩子玩的时候,意境上都丢不了它,由海中波浪的起伏,看出来有时海水很深,有时波平浪静,海天一色。
口水仍源源而来,不管什么时候,有时醒来,会有所谓的梦口水。数月以前曾有一段时间,自己会听到自己的心声,声音很大。刚开始时,还以为是人家给我讲话,后来才知道是自己的心声。可是没有开口,声音怎会出来而不自知呢?现在,在作报告的时候,意境上仍有一片大海的存在。专此即请敬安
昆韦给老师请安
金满慈上
一九七八年八月三十日
满慈夫人左右:
八月三十一日信悉。人不能无病,修道人亦然。但能少病少恼,即为福报。唯修道人病,以能自知治疗为上策,此所以古今修道者莫不知医,且用药以中医医理,用中药,更为相应。当然,也不能执着成偏见。如遇有些病,须手术,须化验,须物理治疗,须急救等,则西医确有特长。如你此次所云面部三叉神经痛,应非急病,此乃上行气未通所致。惜你不知此理,误服药,故遗致胃部受伤。今已痊愈,甚好。
所问问题,答如下:
一、你此次所发动气机,系由子宫上升,当然较往昔不同。不知你曾记我已写过,凡气机感受由上而下者,易见感受,亦易退失。如清凉发起,先由头顶下降者便如此。此亦属气机之一。若气机发动,由下而上者,则不易退失。但亦须知时,知候,知所长养方可。例如你此次之发动,应属下行气发起,在道家而言,则此之谓“地雷复”卦之象。如能知时,知候,知所长养,粗则可达祛病延年效果。细则可以脱胎换骨,进而可修身外有身。唯今时女性修道者,绝无一人能透其理,更何况知时,知候,知所长养者耶!因此中步步有程序,步步有境界,而且如自然科学之程序公式,无法躐等,不可紊乱错走一步,错用心念,古人所谓“如科条之不可违”也。此非洞明佛道诸家学理,深究显密之旨,绝难透彻悟得。尤其此乃工夫实验程序。况过此以往,男女功用,已无差别。至于你何以在此有此现象,而且与以往不同之理由:(一)因你病后还一陽一而引起,但当然有先决条件,谓平常久已做工夫者之病后还一陽一所引起。不然,即在青年或壮年时发生,此中因各个人之秉赋,色身业力前因,心性业力前因,千差万别,各有异同。(二)因你乃老年入道,已过更年期,即道家医学所谓卦气已尽方开始。再加你孀居多年,洁心自持净戒如出家净化者,故易于无意中得之。实则,并非无意,乃有前面许多因缘凑合而发生也。(三)此非欲界情景,此同老子所谓男性婴儿无欲而[左‘月’,右‘俊’的右半边]作同一情形。
总之:道远无法面告,我相信你能“空感受之念”,若是任其自然变化,即有奇妙后果。知识愈多,佛道理论愈多,反愈障碍。但不知亦不可。我至今犹未能得一人而能继承其间修法之要秘者,深以为憾。
二,你在病前之境界,非中一陰一现象,但已相近于净化之中一陰一境界。也就是中国人通常所谓魂魄有分离情景,即是灵魂出窍,避开此已入病之病躯之故。此亦非独影意识作用,此属真意识之作用,即包括第六意识与第七“末那”识之作用。惜乎你以往并未研习佛理,更非具有真知见,真正信之虔诚佛法信仰者。如属真诚透彻佛法,或已参究多年者(此参究,并非专指禅宗而言),此时能一念返照,悟明性地,即可立地证法身空相之果。因你原为天主教徒,如此时以平常之虔诚信仰宗教心情,一心祈祷,此时亦必大得感应。如统统撇开宗教形式不谈,若能明得至理,此时亦可证三身一体之妙用。是智度,非识,非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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