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日记批示(3)(2)
小妞不在家,我照例先吃饭后等她。为她做了汤,又下了碗面。她吃东西很怪,好好的汤面不吃,要分开来各吃各的。下午带她玩,陪她看电视。看她似乎要睡的样子,可是她实在并没睡,只是养神而已。她很会养神,有时像大人一样,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又一精一神十足了,要她睡次午觉,难而又难。外面雪很大,不知是否风的关系,真如空中撒盐。我爱大雪和大雨,因为它能洗净心垢。看着洁白的雪,和哗哗的雨,内心空空的,干干净净的,真是五蕴皆空,舒畅得很。
晚饭后,打开电视,正好又是那个美国人类学家访问非洲。非洲人重视传统,虽然他们也信基督教,但不完全和欧美的一样,多少渗入他们一部分传统礼节和习俗。一个非洲人说,他可在梦中得到他母亲的启示。另一个说,他常和他祖母在梦中相见。他们扫墓时站在墓前,念念有词,据说是对死者报告。我不知这些是不是心理作用?还是灵感作用?(怀师批示:两者都有关连。)灵感何以一定要在梦中?他们有些传统如大家庭,讲孝顺,重祖先,都和我们中国很相似。(怀师批示:本来便是同根。)
看完电视,写日记。十一点,读经,打坐。
十二月八日雪
晨六时十分打坐。坐中心如虚空,杂念如虚空中有点东西。游丝如游云,一飘而过。
十二月九日一陰一
晨六时打坐。很净。
今天周末,他们带小妞出去了,我照例做我自己的事。这几天有个毛病,一身发软,也可以说很懒,只想睡觉,有那种春眠不觉晓的情景。我记得第一次气机发动,就是这种情形,大概又是生理的变化过程,不理它!(怀师批示:说得对。)
下午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每当她感到寂寞,就和我在电话上谈谈,彼此听听声音。我们是老邻居,她的孩子都是我看着长大的,还有我看着生的。当她搬来我们村子里时,我女儿将考初中。二十多年的友谊了,她因癌症二十年前就锯了腿。当她考虑要不要锯时,她说与其残废,不如死,可是事到临头,能死吗?五个女儿呢!我每每接她的电话,都很难过。她总是叫我去玩,如果不是晕车,我也想去看她几天,我们可以终夜不睡地联床夜话。他们回来已七点,收拾下来,八点才吃完饭,小妞睡了,我看一点笔记。
写完日记,十一点,读经,打坐。
十二月十日一陰一
晨六时欠十分打坐。意境上的那片大海,离我很远了。似乎有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意思,我不理它,几天把它忘了,它也就不惹我。(怀师批示:应该如此,不必着相。)
今天星期,四点后,他们带小妞去玩,顺便买菜,我在后门走廊的雪地上站了一下。这时天已渐开朗了,乌云漫漫流动,树枝后面的太一陽一偶尔一现光芒,立刻又被流过来的乌云盖住,时一陰一时晴。回屋后,回了两封朋友的信,其中一封是住在美国的一位太太,她先生在台湾就认识我女儿,来美后又是某大的同学,她本人是师大毕业,我女儿也是师大的研究生,也算校友。在她将到美时,因为她们宿舍太小,很不方便,所以我请她来我家吃饭和洗澡,我爱她那份温文尔雅的气质,事后她一定要交伙食,推辞不了,只好收下,因此而结下了深厚的缘分,她偶尔来个电话谈谈近况。我很担心她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怕她受不了那种辛苦,总是同情地常常安慰她几句,她也就把我看作家人,常常诉诉苦闷!我是个最舍不得丢掉朋友的人,我的朋友都是几十年的友谊。但自从我决心学道以来,我很怕在这世界上再结上任何缘分,恶缘固不可结,善缘也不结最好,不知为什么,我很怕这个缘字。(怀师批示:此字确实惹不得,我也最怕,但却一再惹上。我有时因有不忍人之心也。一笑。)
六点后,她们回来了。晚饭后,小妞九点去睡,我写日记。然后看一点笔记。十一点整,读经,打坐。
十二月十一日晴
晨六时整打坐。
小妞在家,我给她下了面,又煮了蛋。她最近吃得不少,果汁喝得最多,所以也胖多了,更好玩。带她玩,陪她跳呀!笑呀!看电视呀!真是有时候以为自己和她一样大呢!我最近做一种工夫,就是无论什么事情,该做的马上就做,该想的就想,譬如一件事非计划不可,就计划一下,怕忘了就记下来。然后就把这一念头丢掉,不把任何事情放在心上,心里总是空空的。除非是书上的问题,故意放在心上,是急待研究的。总之不会妄想杂念一大堆了。(怀师批示:如此,才是从事上踏实磨炼的行门。)
电话铃响了,又是错电话,放下话筒,门铃响了,是报童来收报费。
难得今天天晴。小妞看开了门,就要出去,我就给她穿好外衣,带她在门口站了一下,见邻家门外柏树顶上的积雪,不知是掉下来了,还是化光了。总之那柏树经雪压过之后,毕竟还是枯干了不少。报童弄一个雪球一丢,打在小街上,小妞一转身,顺手撒出一把雪,被风一吹,扑了我一脸。这时有人叫小妞,原来她爸妈都回来了。
晚饭后,小妞九点才睡。我写日记,看一点笔记。
十一点,读经,打坐。
十二月十二日晴
晨六时半打坐。坐中心如一大气团,什么都没有,可是又不是空空洞洞的,如气又如雾,又不像以往有时会身轻得如一个大气球,这是两回事。不过两种情形都很舒适,只是身轻如大气球,是轻飘飘的,就如要飞升一样,比较有趣而已。不知道哪一种情形好。(怀师批示:现在的好。比“轻飘飘的” 有进步。但亦是一程度、一境界而已,不必执着。百千三昧、百千境界,亦皆如梦幻空花。)
小妞十一点半回来了。吃了饭,我看天晴,就给她穿好衣服,穿上外衣,带她去后门玩。地上一片洁白,十分完整,踩在上面滋滋地响。她好久没出来了。她抬头望望树枝,她问:“梨呢?” 我说:“明年又来了,今年它怕冷。你不是也好久没出来了吗?”她点点头,深信不疑。又弄个小铲子铲雪玩。鼻子冻红了,她也不在乎,看看来往的车辆,她忽然说:“妈妈呢?”我答:“在学校。”她把铲子一丢大哭,要妈妈。回房后,电话铃响了,是女儿来的。她说,因为他们去一个同事家有点事,路过家门,她在车窗里,只向这边望了一眼,想不到小妞在外面,被她看见了。原来如此,我竟没看见,小人儿眼睛快,要和她比赛,是输定了。
晚饭后,小妞九点才睡,我看《习禅录影》。写日记。
十一点,读经,打坐。
十二月十三日一陰一
晨六时欠十五分打坐,很净。
小妞不在家,我给她做好饭,我自己刚吃完,她回来了。她现在在学校不哭了,老师也喜欢她。总说她聪明,一教就会,大孩子都要问她,她也肯教别人。每天有一个大孩子和她玩。这时门铃响了,那位老太太又来了。我说:“昨天晴不来,今天一陰一倒来了。”她说:“这阵子都是我们小姐来拿去替我洗,她家有洗衣机。”我看她一直在喘,我问她喝冷的,还是喝热的,她说:“热的吧。”我就去厨房给她泡了杯热茶。她说那天在这儿睡着了,回去晚一点,她孙子差点把大门打破。说着她又看看钟,笑笑说:“可别再说话,忘了洗的衣服。”我告诉她,我一直不放心,怕她在我们这儿睡受了凉,本想去个电话问问,又怕她不在家。她也承认她在家里坐不住,小雨,小雪一样往外跑,她说:“如果我是你,我就带着孩子到处去玩,在家里带孩子好难过啊!”我说:“跌伤、碰伤怎么交待,这不比自己的孩子。”我现在才懂,过去大陆上以及在台湾,都常见老人带着孩子,到处串门子,原来大人孩子都得玩。但我没有串门子的习惯,我又不肯把有限的时间拿来管张家长李家短的闲事,何况又怕跌伤碰坏孩子,这也就是我带孩子比别人吃力的地方。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无事的时候,我情愿一杯清茶,独坐室内,读一篇古文,或朗诵一首古诗,甚至临窗眺望。青天白云,远山近树,都能使我心旷神怡,看起来是多么孤僻,然而一旦遇着知音,我也能剪烛西窗,联床夜话而不知倦。可是相识遍天下,知音能几人?所以古人有士为知己者死,其实古今皆然。这位老太太,我同情她,也欢迎她,但不能久谈。谈多了,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也怪,她是读书人,却不喜欢看书。我试探劝她学学打坐,她大笑说:“打牌还差不多。”她怕孩子回家打破了门,忙忙地又去看洗的衣服去了。
夜间小妞九点还不想睡,她妈妈勉强把她抱走了。我看了一点笔记,写日记。十一点后,读经,打坐。
十二月十四日一陰一
晨六时半打坐。很静。
我吃完饭,小妞也回来了。她爸手里拿着一张画,是她涂的,红红绿绿一大堆,她说是鸟,贴在它们房里的床头上。这家里所有的屋子,都有她的杰作,确实也很有趣。下午送信的送来一些新年贺卡,各处的贺卡,差不多都聚在一起了。在美国从十二月开始这一段时间,所有信件、包裹都停下来,让贺卡先走。我才想起来,原来耶诞和新年又到了。女儿还没注意到这回事呢。我的大半是台湾善邻好友寄来的。看到台湾两个字,我不自禁地呆了,这个一住二十多年的故居,真是不堪回首,因为它不知道葬埋过我多少心碎的往事,也可以说是旧梦!正在这时,我忽然一觉,过去的让它过去吧!既知是梦,何苦又去追忆梦境。(怀师批示:白居易诗:“言下忘言一时了,梦中说梦两重虚。”)于是立刻把这一念空掉。把信分完,把贺卡放在一边,留给女儿看。
晚饭后小妞九点还不睡,还好她明天不上学。十点后她妈硬把她抱走了。我看《楞枷》的八识规矩颂。
写完日记,十一点半,读经,打坐。
十二月十五日晴
晨六时整打坐。境静。心净。
小妞在家,我为她煮面做汤,又煮好蛋。见她吃得很好,我很开心。门铃响了,是报童来收报费。随着报童身后,挤过来一个人,他和我打招呼,原来是过去住过楼上的旧邻居,一位非洲人。他已搬走好几个月了,偶尔路过门口,又进来看看有没有他的信。这儿的信都由我分。因为白天,楼上楼下,就只有我和小妞两个人,信一到,我看是我们的就叫小妞拿进来;是楼上的,我就把它放在暖气台上,所以有谁的信,我都清楚。刚搬来时,有一封从意大利来的信,一直没有人取,可是信却不断地来,这种事,如果是在国内,我就批上几个字,退回去了。我把此事看得很重,因为谁知道收信人与寄信人是什么关系。在别人看这信,也许如同一张废纸,说不定当事人盼回音,望眼欲穿呢!但在此,我不敢乱动笔,因为不懂规矩,只得每次催这家的男主人去办。后来才知道,收信人已经死了十年了,十年之后,还有人不断地来信,足见外国人对别人的事,虽举手之劳,都不肯负一点责任!最后,我又再三提醒女儿他们退回去了,至今不见再来。(怀师批示:此即是西方文化所说的“自由”真义,完全只由自我意识。可惜我们国人不知,乱讲自由和民主。)
晚间,看九点的新闻报告,卡特政府竟背信毁约,轻轻地就踢开了一直对他们最忠实的盟友,可见国际间只有利害关系,哪有信义可言,此所以宗教在政治外交上,是永远行不通的。
写完日记,十一点半,读经,打坐。
(怀师批示:总说一句:日有长进,可喜可贺。但于儿女情怀上,还须努力勘破,由淡而空,方得大解脱而自在也。
谢谢寄来名笔一支,收到,勿念。我怕你手头是否有钱用?每次寄日记报告的邮费负担也不轻。缺钱了,告诉我,即寄给你。
一九七九年一月十七日临晨三点阅。
批阅后,一月十日信亦到,现简答如下:想笑原因有二:一、心脉将开。二、多生沉迷,今方识得自己。但不放任,渐渐由喜笑而归于内触妙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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