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月下沙明何来轻骑 濠边血冷突现佳人
却说郝子玉在月下凭着堡堞,见远处尘土隐隐,知道有兵来袭,便撑起两只圆彪彪的虎眼,向前望着。但见那一带尘土,愈扑愈近,泼辣辣渐听得马蹄声了,不觉欢然。自己慰藉着自己道:“这蹄声已告我是虎臣带去的三十骑哩。”说没有完,早见虎臣当头一骑,已飞到濠前,喊开堡门。子玉在堡上,俯问道:“你怎便回来了?清兵现在那里?”虎臣摇手道:“你还来问我?我有一肚子气在我这儿,快开了堡再说!”说时,堡门已开,放下吊桥。虎臣一马闯进,三十骑便跟着进堡。虎臣才下堡来,早被子玉翻下马来一把抓住袖子道:“程公子在那里?我要把祸事说给他听。”子玉道:“程公子么,他已走了。”虎臣听了,直跳起来道:“好阿!俺老子当他是个人,千依百顺的将三十骑一骑不少的带了还来,预备打仗,他倒先逃了。”子玉笑道:“你错怪了他哩!且静着把你的事说给我听。”虎臣将手摩着胸膊,一回睁着眼叹道:“固原兵马在百里外下塞,明日便能到这儿。”子玉不觉一惊,将手向虎臣的嘴一掩,拉着他便向内走道:“我们到里边说罢。”
虎臣原是个粗中有细的,平日又最同子玉莫逆,知道有些不便说,便跟了他进去。子玉才悄悄将起凤自行游说蒙兵的事说明白了。虎臣停了一回,忽地立起身来道:“程公子有失,俺们拿甚么去交待古先生?拚俺老左不着,今天便找他去。”子玉跺着脚道:“你又胡闹了!”程公子智足自全,何劳我们去找。现在只问你固原兵究竟怎样了?”虎臣叹口气道:“说他便令人呕气呢!”
原来左虎臣奉了起凤命令,静悄悄领了三十骑,只向丛树深箦中衔枚疾走,不上一日,便隐隐见山坳中有固原兵旗帜,炊烟万灶,正是造饭宿营的时候。虎臣暗暗说了声“侥幸”,教三十骑尽下了马,就地打了个圈坐下。他自坐在中间,向马背上解下个巨酒瓮来,举着道:“俺左虎臣是个粗人,杀人饮血,不客气,总比腌男子爽快!要教俺像诸葛亮一般,如此如此,却不济了。你们有甚么好计较,把前边固原兵的饭锅抢几个来,却不伤一人一骑,俺便恭恭敬敬的敬他一杯。”说没有完,像同气相应的一般,有一个人跳起来道:“俺们晚上要睡觉,他们也要睡觉的,等他们睡觉的时候,俺们偏不睡觉,便闯将进去,吓他个放屁撒尿哩。”虎臣睁着他一眼道:“三十个人去唤醒了他们,不够他们一顿馒头呢。依俺说,俺们难得做一两次没体面事,也算不得胆小。不如三人一起,分作十起,待他们营中没了火光,俺们做那些杀他没血,骂他没气的野树不着,放他十处的火,必必剥剥的,火神叫起来,不怕他们不醒。那时俺们却躲在山坡暗处,看大烟火顽哩。”众人都说:“好计策!怪不得连程公子都相信了你哩。”
说着各自狼吞虎咽了一阵,便三骑一起,悄悄地带了火种,向固原兵驻营的山坳四边行事去了。虎臣自己独自算一起,将马铃摘下,悄悄地到了固原兵营前,见一样的也掘下堑濠,排下鹿角,里边却有几处零落不齐的更柝声与鼾声相应,不觉掩着嘴暗暗好笑,向离营一箭多路的地方,拣了一林枯树,下了火种。又到营前去,低低向着营墙里边道:“各位多睡一回罢。”说完,就上了个山坡,向暗处下了马,把马系住,衔上了枚,自伏在坡上看着。见东一处西一处火光乱起,一刹时便听得火神叫将起来,风吹火动,火光粘做一片,烘烘烈烈的延烧起来。但听得固原兵营内,登时呼声四声,夹杂着风声火声,把寂寂寞寞的中夜荒郊闹成一片。但听得那些固原兵,呼声动地。营门开处,连排价抢出营来。眼见得他们才从梦中惊醒,分不出东南西北,把自己呼唤声,当作敌人呐喊,嚷着说道:“不好了!蒙兵从天外飞来哩。”失神落智的,只拣火光少处乱窜。虎臣见了,不觉暗暗好笑。闹了好一回才渐渐的定了。
原来这一营正是固原兵后路护着粮草的,营官是个酒鬼,没一天不醉的。这晚醉倒在帐中,左右听说外边有十几处火起,知是劫粮的来了,拚命的拉他起来。那知他正灌着一肚子酒,在喉咙口冒上冒落,经左右一拉,便如黄河决口一般,直冲出来,倒在床脚边,”再也扶不起来,嘴里却含糊着道:“做甚么不扶我?你们怎这样不济,没喝就醉了!”左右提着脚道:“这从那里说起,敌人怕就在墙外哩。”正说着,那些兵士知道营官已醉,哪里还能问虚实,一个个将撵得起推得动的辎重抢了,合伙儿向北逃。末了,便是一扁板门,装着位醉将军,三四个亲兵扛着颠颠簸簸的随着众人去了。
虎臣看个明白,不觉唾了口唾沫道:“呸!早知这样,也不必放甚么火,只须抢进营,连排儿向颈上剁去,爽快多了!”说着便下了山坡。只见东南西北蹄声相应,那三十骑齐向自己来了,大家欢欢喜喜,便鹊巢鸠居的在固原兵营中宿了一夜,满想明天便依法炮制的跟将上去,扰他个后路不宁,好让蒙兵大获全胜,自己于中取利。
那知一连三日,固原兵动也不动,且增了许多兵在后边,轮昼夜巡逻着。虎臣知道老法不灵,要另想新法了,便与众人商议分队逾山出间,道:“预伏一地,待他过时,再扰他的后路。”大家答应了,分头散去。那知他们伏在山坳中,再也不见固原兵过来。直到第五日,才知道赤力克因内乱,已全师回蒙,固原兵亦罢兵南归。虎臣等听了这个消息,大惊道:“堡中正严兵以待,他们还去,必有所闻,势必移师围堡,借义军头颅,做他的俘虏哩。”便兼程驰归,却比固原兵先到了一天。
这晚把这些事说给子玉听了。子玉沉吟道:“不来最好。要是来时,我们只得联络各堡誓死固守哩。”一面便分头知会各堡,一面请虎臣先去安歇,预备明天打仗。自己却召齐壮勇,申明号令。从当晚起,便成了个守局。
当郝子玉坚壁自守之日,正吹儿夫妇怒马急驰之时。那天正是日中时分,看看要到堡前了,忽见马头过处,那些堡上隐隐都排列着旌旗,还有几处笳鼓相应,像正在成列出发的样子。吹儿回顾鸠儿道:“我们紧一步罢,怕便有敌人在前面呢。”鸠儿道:“人倒不怕,只这两匹马已走了一日夜,怕支持不住呢。”吹儿也不回话,只磕着鞍便走。迎头便来了十馀骑,打着回回堡旗号。吹儿问:“前边可就是回回堡,怎样了?”那骑兵道:“我们是奉郝将军命,往各堡传命的,才回去,见固原兵已将堡围住,杀不进去,所以退下来的呢。”吹儿也不再问,催着鸠儿,攒蹄前行。不一刻便听得杀声震地,蚁一般的清军,围攻着回回堡。堡上的石炮擂木,与堡前云梯上的兵士,正死命相扑着。吹儿向鸠儿道:“我们分两路杀进去罢。”鸠儿听说“杀”字,酥胸里登时装着十二分的快活,拔出腰中双剑,卷地价向西北角上杀了进去。吹儿见鸠儿这样,便也精神百倍,挺着腰刀从东北角上杀将进去。这时固原提督舒庆,正指挥着兵士力攻。
子玉、虎臣两人,各亲冒矢石,在城上拒守着。忽见固原兵后队波开浪裂,一骑马直闯进去,剑光挥霍,也辨不出衣甲面目。只见人头滚滚,都在那马的前后左右落下。固原兵才发得一声喊,早见阵脚上又进来一骑,一把军刀,尽斫入阵云深处。舒庆原不放在心上,吩咐要捉活的。那知一双虎夫妻,左冲右突,斩了无数千把总。踹进第二重围子,索性两马厮并着,向第三重围子踹来。舒庆几个心腹营官合伙上来,想挡他们一阵。那知不到几合,便落花流水的退了下来。舒庆可急了大喊一声,向背上拉开大红袱,探下抬枪,便描着鸠儿要放。
这时城上子玉虎臣看得亲切,见是一男一女,勇不可当,却只见他们龙拿虎跃般杀人,不知究竟是谁,吩咐着守城兵士道:“是救兵啊!固原兵阵脚动哩!快冲下堡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鸠儿那匹马前蹄失,把鸠儿直掀地来。舒庆大笑一声,举斧便劈。鸠儿猝不及备,两只脚要离蹬已来不及。身子便往后倒,忙将剑尖向地上拚命一点,才没倒下去,只两脚要离蹬已来不及,身子便往后倒,忙将剑尖向地上拚命一点,才没倒下去,只两脚还在蹬中。舒庆的斧已在鸠儿喉际,吹儿急得出了神,抽出单刀,横身一跃,要来替鸠儿格这板爷时,忽听得大喊一声,一个人已倒在面前,不觉大吃一惊,登时眼前黑黑。原来子玉在城上见那女将忽然从马上掀将下来,原想向舒庆放箭,只碍着那女将挡在前边,怕伤了她,不敢放。一眨眼见那女将脚挂着蹬,身子直挫下去,舒庆的斧已堪堪劈下,急得也顾不得利害,猛可的一箭。这时吹儿正抽着单刀来救鸠儿,听得一人大喊,接着见一人倒将下来,想定是舒庆大喊一声,将鸠儿砍倒,难怪他几乎晕去。就这一转眼中,忽听得杀声大作,堡上的鼓号声从天半直落下来。
真是:一天笳鼓落云际,战士军前生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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