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宦娘

一温一 如春是陕西的一个世家子弟，从小就酷爱弹琴，即使出门在外住在旅店里，也一时一刻离不开琴。

一次，他外出到了山西，途中经过一个古寺，便下马进去休息。进了庙门，看见一个穿着布袍的道士，盘腿坐在走廊里。道士的竹杖倚在墙上，花布袋子里装着架古琴。一温一 如春一看到琴就触动了自己的爱好，于是就问道士：“您也会弹琴吗？”道士答：“只是弹不好，愿意向行家学习 学习 。”说着，就把琴从布袋子里取出来递给一温一 如春。一温一 如春接过来观看，见琴纹理一精一妙，试着勾拨了一下，声音非常清脆悠扬。一温一 如春很高兴，为道士弹了一支曲子，道士微微一笑，似乎感到还不够满意。一温一 如春就把自己拿手的本领都用上弹了一番。道士笑着说：“还好，还好！可要做贫道的师傅还不够格啊！”一温一 如春听他的口气很大，就请他弹几曲。道士把琴接过来放在膝上，才拨动了几下，就觉得和风徐来；又过一会儿，百鸟群集，庭院里的树上都落满了。一温一 如春非常惊奇，就拜道士为师，向道士求教。道士把刚才的曲子又重新弹了几遍。一温一 如春细细地听，用心地记，才稍微领会了曲子的节奏。道士试着让他弹，又加以指点引导，然后说：“学会了这些，在人间就没有对手了！”从此以后，一温一 如春一精一心钻研，成了身怀绝技的高手了。

后来，一温一 如春动身回故乡，离家还有几十里，天色已晚，又下起暴雨，一时找不到住处，看到路旁有个村庄，就赶快跑过去。进村顾不得选择，见有一个门户，便急匆匆躲了进去。进了屋，寂静无人，一会儿，出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长得像天仙般美丽。她抬头见有生人，吓得急忙退回去了。一温一 如春还没有娶亲，对这个姑娘产生了爱慕之情。这时，一位老太婆出来问他是干什么的。一温一 如春说出了自己的姓名，并且要求借宿。老太婆说：“在这里住宿是可以的，只是没有床 铺，如不嫌委屈自己，可以用草搭个地铺。”不多一会，老太婆点了蜡烛来，又把草铺到地上，显得很热情。一温一 如春问她姓什么，她回答：“姓赵。”又问刚才那位姑娘是什么人，老太婆说：“她叫宦一娘一，是我的侄女儿。”一温一 如春说：“我不自量，欲攀附高门结为婚姻，怎么样？”老太婆皱起眉头，现出为难的样子，说：“这件事却是不敢答应你。”一温一 如春问她为什么，老太婆只说：“很难讲。”一温一 如春感到失望，只好不再提了。老太婆走了之后，他看到铺草又潮又烂，没法睡上去，就端坐在那里弹琴，以便度过漫漫长夜。雨停之后，一温一 如春不等天明就起身回家了。

县里有个退休在家的部郎葛公，很喜欢有文才的人。一温一 如春有次去拜访他，他要一温一 如春弹奏几曲。一温一 如春弹琴时，只见帘幕后隐约有个女子在偷一听 。忽然，一阵风吹开了帘子，现出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美貌无双。原来葛公有个女儿，乳名叫良工，善于词赋，是当地有名的美人儿。一温一 如春动了爱慕之心，回到家中跟母亲说了，母亲便请了媒人前去提亲。葛公嫌一温一 家家境破落，没有应承。但良工自从听了一温一 如春的弹奏之后，心里暗暗倾慕，时常盼望再次聆听那美妙的琴声。而一温一 如春因为亲事不成，愿望不能实现，心情沮丧，再也不登葛家的大门了。

有一天，良工在花园里散步，拾到了一张旧信笺，上面写着一首题为“惜余春”的诗词：“因恨成痴，转思作想，日日为情颠倒。海棠带醉，杨柳伤春，同是一般怀抱。甚得新愁旧愁，铲尽还生，便如青草。自别离，只在奈何天里，度将昏晓。今日个蹙损春山，望穿秋水，道弃已拼弃了！芳衾妒梦，玉漏惊魂，要睡何能睡好？漫说长宵似年，侬视一年，比更犹少：过三更已是三年，更有何人不老！”良工把诗词吟诵了三四遍，心里很喜欢，便把诗笺带回屋里，拿出一精一致华美的信笺，认真地抄了一遍，放在书案上；过后再找却找不到了，心想也许被风吹走了吧。正巧，葛公从良工绣房门口经过，抬到了这张锦笺，以为是良工作的词，厌恶词句轻佻，心里很不高兴，就将它烧了，又不好明讲出来，便打算把良工快嫁出去。这时，临县刘布政的公子正好派人前来提亲，葛公很高兴，但还想亲眼看看这位公子。刘公子来到葛家，衣着华美，长得大方英俊，葛公非常满意，对公子热情款待。既而公子告别之后，在他的座位下遗失一只绣花女鞋。葛公顿时憎恶刘公子的轻薄行径，把媒人叫来，告诉了这件事。刘公子一再替自己辩解；葛公不听，终于拒绝了刘公子的求亲。

原先，葛公种有一种绿色的菊花，自己珍藏着不外传。良工把这种绿菊花养在她的阁房里。这时，一温一 如春的院子里有一两棵菊花也变成了绿色，朋友们听到这个消息，就上门来观赏；一温一 如春也极为珍视这种绿菊。一天早晨，一温一 如春去看菊花，在花畦边抬到写有《惜余春》的信笺，反复读了几遍，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因为“春”字是自己的名字，就更加喜爱它，便在书桌上详加评点，评语写得轻薄放荡。

葛公听说一温一 如春的菊花变成了绿色，觉得很奇怪，便亲自到一温一 的书房来探访，看到桌上的诗笺，拿起来便读。一温一 如春觉得自己的评点有些不雅，伸手夺过来揉成了一一团一 。葛公只看到一两句，认出了正是良工房门口拾到的那篇《惜余春》词，心中大疑；进而连一温一 如春的绿菊，也猜想是女儿良工赠送的。葛公回家把这些事告诉给夫人，叫夫人审问良工。良工感到委屈，哭着要寻死。这事没有见证，无法证实。夫人也担心这事传扬出去名声不好，盘算着不如把女儿嫁给一温一 生。葛公赞同，将此意转告给一温一 如春，一温一 如春喜出望外。这天，一温一 如春遍请亲友参加观赏绿菊的宴会，焚香弹琴，直到深夜才结束。回房睡下后，书僮听到书房里的琴自己响起来，开始还以为是别的仆人弹着玩的，可仔细看琴旁并没人，这才向主人报告。一温一 如春亲自到书房察看，确实是琴不弹自响。那琴声生硬而不流畅，好像是想学自己的弹法，可又没有学会。一温一 如春点起蜡烛突然闯进去，房里空无一人。一温一 如春便将琴带回自己的卧室，那琴一夜 没有再发出声响。一温一 如春认为是狐仙弹奏的，想拜自己为师学习 弹琴。于是他就每晚弹奏一曲，将琴摆放原处任其弹拨，夜夜藏着偷一听 。到了第六七个夜晚，那琴弹奏的曲调，满可以听上一听了。

一温一 如春成亲之后，和良工谈起过去的那篇《惜余春》词，才明白了他们所以能够成亲的原因，可始终不知道那诗词是从哪里来的。良工听到琴能自鸣的奇事，就去听了一次，说：“这不是狐仙，弹奏的曲调凄切痛楚，有鬼声。”一温一 如春不相信，良工说她家有面古镜，可照出鬼怪的原形。第二天派人去取了来，等着琴自己响起来时，一温一 如春握着镜子突然进了书房，用灯火一照，果然有个女子在，只见她慌慌张张地躲在房角，再也藏不住身了。一温一 如春过去一看，原来是从前避雨时遇见的那位赵宦一娘一。一温一 如春大为惊奇，就追问她。宦一娘一含着眼泪说：“替你们当媒人，不能说对你们不好吧，为什么这样苦苦地一逼一我呢？”一温一 如春收起镜子，要宦一娘一不要再躲避，宦一娘一答应下来。一温一 如春就把古镜装进镜袋。宦一娘一远坐一旁，说：“我是太守的女儿，已经死了一百年了，从小就喜欢琴和筝，筝懂得了一些了。只是琴没有得名师指点。所以在九泉之下，仍感遗憾！那次你冒雨进了我家，听到你的琴声，十分钦佩；你向我家求亲，我恨自已是死去的人，不能和你结成伴侣，所以暗地里设法帮助你们二人结成美好姻缘，来报答你对我的眷恋之情。刘公子丢失的红绣鞋，还有那篇《惜余春》词，都是我做的事，我报答教师不能说不尽心了。”一温一 如春夫妇听了她的话，都非常感激地拜谢她。

宦一娘一又对一温一 如春说：“你弹的琴我能领会多半了，可是还没有学到其中的神韵和道理，请你再为我弹一次吧！”一温一 如春答应了，一面教她弹琴，一面讲解指法。宦一娘一特别高兴，说：“真是太好了，我能领会了！”说着起身要告辞。良工原来喜欢弹筝，听说宦一娘一擅长弹筝，就想听她弹一曲。宦一娘一答应了，就演奏起来。宦一娘一弹的声调和曲谱好极了，都不是人间能够听到的。良工边听边打着拍子赞叹，请求向她学习 。宦一娘一执笔写了十八章曲谱后，又起身告辞，一温一 如春夫妇再三恳切地挽留她。宦一娘一悲切地说：“你们夫妻俩多么幸福，知己知音，感情深厚，我这个苦命人哪有这样的福气！如果有缘，只能下辈子相见了。”说着她将一卷画像给了一温一 如春，说：“这是我的肖像，若是你不忘媒人，可以挂在卧室里，高兴的时候，点上一柱香，对着我的像演奏一曲，那我就如同亲自领受了！”说罢，宦一娘一走出房门，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