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十 诸儒学案中四(2)
曰:“人心之欲,夺乎道心之天也。”曰:“既谓之心,则非自外得者也,以为由外而有之,内外心迹判矣,而可乎?夫善亦有所蔽者矣。且夫君臣之义,兄弟之仁,非人性之自然乎?臣弑君,弟杀兄,非恶乎?汤、武之於桀、纣,周公之於管、蔡,皆犯仁义而为之,逆汤、武、周公之心,岌乎?怛乎?所终不忍以安者,不能无也。而圣人终不以畔於仁义非之,何耶?惧夫世之私心而害治矣,是故以义制情,以道裁性,而求通於治焉。汤、武、周公,仁义自然之性,亦不得以自遂矣。岂惟是哉!见孺子入井,必有怵惕之心,此何心耶?”曰:“人心之自然也。”曰:“己之子与邻人之子,入井怵惕,将孰切?”曰:“切子。”“救将孰急?”曰:“急子。”曰:“不亦忘邻人之子耶?”曰:“父子之爱天性,而邻人缓也。”“由是言之,孺子怵惕之仁,已蔽於父子之爱矣,而人不以为恶,何哉?以所蔽者,圣人治世之道,而不得以恶言之矣。较其蔽则一而已。夫缘教以守道,缘法以从善,而人心之欲不行者,亦皆可以蔽论矣。故曰仁义中正,圣人定之,以立教持世,而人生善恶之性,由之以准也。”(《性辨》)
论性书(《答薛君采》)
承驳究鄙论,足仞友益,多谢多谢。然有不得不嗣言者,望再救正,幸幸甚矣?性道之难言也,惟大圣上智,会人理达天道,乃可宗而信之。余者知思弗神,诠择未一精一,影响前人,傅会成论,自汉以来,此等儒者甚多。故余惟协於仲尼之论者,乃取之以为道,否则必以论正之。虽不举其谁何,而义则切至矣。今君采之谈性也,一惟主於伊川,岂以先生之论,包罗造化,会通宇宙?凡见於言者,尽合道妙,皆当守而信之,不须疑乎?则余当不复更言矣。不然,脱去载籍,从吾心灵以仰观俯察,恐亦各有所得,俟后圣於千载之下,不但已也。夫论道当严,仁不让师,伊川吾一党一 之先师也,岂不能如他人依附余论,以取同道之誉?但反求吾心,实有一二不可强同者,故别加论列,以求吾道之是。其协圣合天,一精一义入神之旨,则固遵而信之矣。古人有言曰:“宁为忠臣,不作谀仆。”其此之谓乎?请以来论绎之。伊川曰:“一陰一陽一者气也,所以一陰一陽一者道也。”未尝即以理为气,嗟乎!此大节之不合者也。
余尝以为元气之上无物,有元气即有元神,有元神即能运行而为一陰一陽一,有一陰一陽一则天地万物之性理备矣。非元气之外,又有物以主宰之也。今曰“所以一陰一陽一者道也”,夫道也者,空虚无着之名也,何以能动静而为一陰一陽一?又曰:“气化终古不忒,必有主宰其间者”,不知所谓主宰者,是何物事?有形色耶?有机轴耶?抑纬书所云“十二神人弄丸”耶?不然,几於谈虚驾空无着之论矣。老子曰“道生天地”,亦同此论,皆过矣!皆过矣!又曰“生之谓性”,程子取之,盖指气禀而言耳。其惟本天命之性,则卒归於孟子性善之说。嗟乎!人有二性,此宋儒之大惑也。
夫性生之理也,明道先生亦有定性之旨矣,盖谓“心性静定而后能应事”尔,若只以理为性,则谓之定理矣,可乎哉?余以为人物之性,无非气质所为者,离气言性,则性无处所,与虚同归;离性言气,则气非生动,与死同涂。是性与气相资,而有不得相离者也。但主於气质,则性必有恶,而孟子性善之说不通矣。故又强出本然之性之论,超乎形气之外而不杂,以傅会於性善之旨,使孔子之论,反为下乘,可乎哉?不思性之善者,莫有过於圣人,而其性亦惟具於气质之中,但其气之所禀,清明淳粹,与众人异,故其性之所成,纯善而无恶耳。又何有所超出也哉?圣人之性,既不离乎气质,众人可知矣。气有清浊粹驳,则性安得无善恶之杂?故曰:“惟上智与下愚不移。”是性也者,乃气之生理,一本之道也。信如诸儒之论,则气自为气,性自为性,形性二本,不相待而立矣。韩子所谓“今之言性者,杂佛、老而言”者是也。君采试再思之,然乎?否乎?程子以性为理,余思之累年,不相契入,故尝以大《易》“穷理尽性”以证其性理不可以为一,《孝经》“毁不灭性”,以见古人论性,类出於气,不敢以己私意自别於先儒矣。尝试拟议言性不得离气,言善恶不得离道,故曰“性与道合则为善,性与道乖则为恶,性出乎气而主乎气,道出於性而约乎性”,此余自以为的然之理也。或曰:“人既为恶矣,反之而羞愧之心生焉,是人性本善而无恶也。”嗟乎!此圣人修道立教之功所致也。 凡人之性成於一习一 ,圣人教以率之,法以治之。天下古今之风,以善为归,以恶为禁久矣。以从善而为贤也,任其情而为恶者,则必为小人之流。静言思之,安得无悔愧乎?此惟中人,可上可下者有之。下愚之人不惟行之而不愧悔,且文饰矣,此孔子所谓不移也。君采请更思之,然乎?否乎?仲尼曰:“成性存存,道义之门。”伊尹曰:“兹乃不义,一习一 与性成。”是善恶皆性为之矣。古圣会通之见,自是至理,亦何必过於立异,务与孟子同也哉?又曰:“天命之生,则有善而无恶,以生为性,则人性之恶,果天命之恶乎?天命有恶,何以命有德而讨有罪?君子遏恶扬善,亦非所以顺天休命也。”嗟乎!斯言近迂矣。性果出於气质,其得浊驳而生者,自禀夫为恶之具,非天与之而何哉?故曰:“天命之谓性。”然缘教而修,亦可变其气质而为善,苟一习一 於恶,方与善日远矣。今曰“天命之性有善而无恶”,不知命在何所?若不离乎气质之中,安得言“有善而无恶”?君采以天之生人生物,果天意为之乎?抑和气自生自长,如蛲蚘之生於人乎?谓之天命者,本诸气所从出言之也,非人能之也,故曰:“天也命德讨罪。”圣人命之讨之也,以天言者,示其理之当命当讨,出於至公,非一己之私也。乃天亦何尝谆谆命之乎?古圣人以天立教,其家法相传如此,当然以为真,非君采聪明之素矣。
“喜怒哀乐未发,不足为中,余今亦疑之。”君采之论诚是,但余所谓圣愚一贯者,以其性未发,皆不可得而知其中也。今曰“众人乱於情而害於性,私意万端,乍起乍灭,未有能造未发之域者”,是愚人未发,必不能中矣。《中庸》曰:“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余以为在圣人则然,在愚人则不能然,向之所疑,正以是耳,故曰“无景象可知其为中,以其圣愚一贯也。”
今曰“此心未发之时,本自中”,正望再示,本自中正之象,以解余之惑。夫中者,无过不及之谓也,惟圣人“履道达顺”,“允执厥中”,“涵养一精一一”,是以此心未发之时,一中自如,及其应事,无不中节矣。其余贤不肖智愚非太过则不及,虽积学累业,尚不能一有所得於中,安得先此未发而能中乎?若曰“人心未发,皆有天然之中”,何至应事便至迷瞀偏倚?此则体用支离,内外心迹判然不照,非理之所有也。若以此章上二节“君子能尽存养省察之功,则喜怒哀乐未发之前,可谓之中”,似亦理得,不然通圣愚而论之,则其理不通矣。嗟乎!理无穷尽者也,心有通塞者也,《坟记》之载,非吾心灵之会悟也,先入之言,梏吾神识之自得也。由是言之,道之拟议,安得同归而一辙乎?惟自信以俟后圣可矣。昔者仲尼论性,固已备至而无遗矣,乃孟子则舍之而言善,宋儒参伍人性而不合,乃复标本然之论於气质之上,遂使孔子之言视孟子反为疏漏,岂不畔於圣人之中正乎?君采试思而度之,人性果一道耶?二道耶?此宇宙间之大差,非小小文义得失而已也。且夫扬子云、韩昌黎、一胡一 五峰诸贤,岂未读孟氏之书乎?而复拳拳着论以诏世者,诚以性善之说,不足以尽天人之实蕴矣,使守仲尼之旧,则后学又何事此之纷纷乎?望虚心观理,无使葛藤挂乎旧见,斯正大真实之域可入,而傅会支离、畔圣之说,自不扰乎心灵矣。倘犹不相契,望更来复,幸幸!
一陰一陽一管见辨
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者一陰一陽一也,太极者一陰一陽一合一而未分者也。一陰一有一陽一无,一陰一形一陽一神,固皆在其中矣。故分为两仪,则亦不过分其本有者,若谓“太虚清通之气为太极”,则不知地水之一陰一,自何而来也? 柏斋谓“神为一陽一,形为一陰一”,又谓“一陽一无形,一陰一有形”矣,今却云“分为两仪,亦不过分其本有者”,既称无形,将何以分?止分一陰一形,是无一陽一矣。谓分两仪,岂不自相矛盾?使愚终年思之而不得其说,望将一陰一陽一有无分离之实,再为教之。柏斋又谓“以太虚清通之气为太极,不知地水之一陰一,自何而来?”嗟乎!此柏斋以气为独一陽一之误也。不思元气之中,万有俱备,以其气本言之,有蒸有湿。蒸者能运动为一陽一为火,湿者常润静为一陰一为水,无湿则蒸靡附,无蒸则湿不化,始虽清微,郁则妙合而凝,神乃生焉,故曰“一陰一陽一不测之谓神”。是气者形之种,而形者气之化,一虚一实皆气也,神者形气之妙用,性之不得已者也,三者一贯之道也。今执事以神为一陽一,以形为一陰一,皆出自释氏仙佛之论,误矣。夫神必藉形气而有者,无形气则神灭矣,纵有之,亦乘夫未散之气而显者,如火光之必附於物而后见,无物则火尚何在乎?仲尼之门论一陰一陽一必以气,论神必不离一陰一陽一,执事以神为一陽一,以形为一陰一,愚以为异端之见矣。
道体兼有无,一陰一为形,一陽一为神,神而无形者,其本体盖未尝相混也。释、老谓自无而有,诚非矣。浚川化论出於横渠,要其归,则与老氏无而生有者无异也。释氏则实以有无并论,与老氏不同,此不可不知也。所未一精一者,论真性与运动之风为二,及以风火为形耳。《一陰一陽一管见》中略具此意,有志於道者详之可也。浚川所见,出於横渠,其文亦相似。
柏斋言道“体兼有无,亦自神无形有来,此不须再辨。愚谓道体本有本实,以元气而言也。元气之上无物,故曰太极,言推究於至极,不可得而知。故论道体必以元气为始,故曰有虚即有气,虚不离气,气不离虚,无所始无所终之妙也。气为造化之宗枢,安得不谓之有?执事曰:“释、老谓自无而有诚非矣”,又谓余论“出於横渠,要其归则与老氏合”。横渠之论,与愚见同否,且未暇辨,但老氏之所谓虚,其旨本虚无也,非愚以元气为道之本体者,此不可同论也,望再思之。
日一陽一精一,盖火之一精一也,星虽火余,然亦有其体矣。一陰一止受火光以为光者,如水与水一精一之类也,犹月之小者也。风雷虽皆属一陽一,然风属天之一陽一,雷属火之一陽一,亦不可混。至於云则属一陰一水,今独不可谓之一陽一也。
一陰一陽一即元气,其体之始本自相浑,不可离析,故所生化之物,有一陰一有一陽一,亦不能相离。但气有偏盛,遂为物主耳。星陨皆火,能焚物,故为星,为一陽一余。柏斋谓“云为独一陰一”矣,愚则谓一陰一乘一陽一耳,其有象可见者,一陰一也;自地如缕而出,能运动飞一陽一者,乃一陽一也。谓“水为纯一陰一”矣,愚则为一陰一挟一陽一耳,其有质而就下者,一陰一也;其得日光而散为气者,则一陽一也。但一陰一盛於一陽一,故属一陰一类矣。 天一陽一为气,地一陰一为形,男女牡牝,皆一陰一陽一之合也,特以气类分为一陰一陽一耳。少男有一陽一而无一陰一,少女有一陰一而无一陽一也。寒暑昼夜,《管见》有论,至於呼吸,则一陽一气之行,不能直遂,盖为一陰一所滞而相战耳,此屈伸之道也。“凡属气者皆一陽一,凡属形者皆一陰一。”此数语甚真。然谓之气,则犹有象,不如以神字易之。盖神即气之灵,尤妙也。愚尝验经星河汉位次景象,终古不移,谓天有定体,气则虚浮,虚浮则动荡,动荡则有错乱,安能终古如是?自来儒者谓天为轻清之气,恐未然。且包天地外,果尔轻清之气,何以乘载?地水气必上浮,安能左右旋转?汉萌曰:“天体确然在上。”此真至论。智者可以思矣。
柏斋惑於释氏地水火风之说,遂谓风为天类,以附成天地水火之论,其实不然。先儒谓风为天体旋转荡激而然,亦或可通。今云“风即天类”,误矣。男女牝牡,专以体质言,气为一陽一,而形为一陰一,男女牝牡皆然也。即愚所谓一陰一陽一有偏盛,即盛者?主之也。柏斋谓“男女牝牡,皆一陰一陽一相合”是也,又谓“少男有一陽一而无一陰一,少女有一陰一而无一陽一”,岂不自相背驰?寒暑昼夜,以气言,盖谓屈伸往来之异,非专一陰一专一陽一之说。愚於董子鴺“一陽一日一陰一月”辨之详矣。呼吸者气机之不容已者,呼则气出,出则中虚,虚则受气,故气入。吸则气入,入则中满,满则溢气,故气出。此乃天然之妙,非人力可以强而为之者。柏斋谓“一陽一为一陰一滞而相战”,恐无是景象,当再体验之,何如?柏斋又谓愚之所言“凡属气者皆一陽一,凡属形者皆一陰一,以下数语甚真”,此愚推究一陰一陽一之极言之,虽葱苍之象,亦一陰一,飞动之象,亦一陽一,盖谓二气相待而有离其一不得者,况神者生之灵,皆气所固有者也,无气则神何从而生?柏斋欲以神字代气,恐非一精一当之见。 土即地也,四时无不在,故配四季。木一温一 为火热之渐,金凉为水寒之渐,故配四时,特生之序不然耳。五行家之说,自是一端,不必与之辨也。火旺於夏,水旺於冬,亦是正理。今人但知水流而不息,遂谓河冻川冰,为水之休囚,而不知冰冻为水之本体,流动为天火之化也,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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