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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十三 诸儒学案下一(2)

嘉靖甲午秋七月,予游大洪山,张子叔平从焉。一日张子问学,予曰:“求仁问仁。”曰:“主一。”曰:“孔子之学,惟以仁为训。”“何也?”曰:“天地之一动一静,人心之一动一静,一本也,仁也。求仁之学,万古圣贤之正脉也。”曰:“仁之体何如?”曰:“仁道至大,不可求之言语,不可求之训诂,吾夫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此仁之体也。盖一动一静,天命之流行也,惟其动静,此所以不穷。颜子之见卓尔,孟子之谓‘必有事焉而勿正’,是皆有见於一动一静之妙也。非知道者,孰能识之?孟氏之后,千有余岁,惟伊、洛得闻之,此道明之会也。明道先生曰:‘天地之间,只有一个感与应而已,更有甚事?’又曰:‘天地万物之理,无独必有对,皆自然而然,非有安排也。每中夜以思,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此是‘天理二字,自家体贴出来’者也。伊川先生曰:‘有感必有应,凡有动皆为感,感则必有应,所应复为感,所感复有应,所以不已也。’程夫子兄弟所谓感应,亦有见於一动一静之妙也。一动一静,生生不已,仁之体在我矣。”张子曰:“唯。”乃书以授之。(《求仁问答》)

间尝读明道《行状》曰:“闻汝南周茂叔论道,慨然有求道之志,未知其要,汎滥於诸家,出入於老、佛者几十年,反求诸《六经》,而后得之。”晦翁解太极,谓:“周子手是图以授之,此可谓要矣。”不知其所谓“未知要”者何事?而又汎滥诸家,出入老、佛,直待反求《六经》,而后得之,以为伊川尊明道之言乎?伊川恐非苟言也。《宋史》载明道与伊川入成都,闻箍桶者说《易》,兄弟涣然有所省,后门人问《易》,伊川曰“《易》学在蜀。”至着《易传》,必曰:“斯义闻之成都隐者。”每读至此,叹曰:“此圣贤至公至平之心,无一毫自广狭人之念,此所以继千载之绝学也。”於箍桶者有一论,尚欲表显之,况於其师乎?此深可疑也。南轩与晦翁书,谓:“程先生与门人讲论,未尝一言及《太极图》。”晦翁谓:“此书详於性命之原,而略于进为之目,有不可骤而语者。”中思之,门人固有不可骤而语者,若伊川《易传》之言,以教万世,一胡一 安定有言则引之,箍桶者有言则引之,何於周之图,素未尝一语及之乎?此深可疑也。晦翁与象山论无极太极,往复争辨,其书有曰:“周子灼见道体。”又曰:“此老真得千圣以来,不传之秘。”至序《大学》,以二程接孟子之传,序《中庸》,又曰:“程夫子兄弟者出,得有所考,以续夫千载不传之绪;得有所据,以斥夫二家似是之非。微程夫子,则亦莫能因其语而得其心也。”信斯言也,则二程之学,似无与於周子矣,此深可疑也。夫宇宙间只有一箇理,在《易》曰“太极”,在《大学》曰“明德”,在《中庸》曰“中”,一也。论太极既以周子真得千圣以来不传之秘,而序《大学》、《中庸》又以二程续千载不传之绪,此深可疑也。

佛氏曰定,明道亦曰定,佛氏曰惺惺,上蔡亦曰惺惺,何也?忘己耳。若灼然有以实见得吾心之体,有在于此,设以佛氏所尝语,反规规然而避之,是反涉於较计偏倚之私,而累其广大光明之量,其於斯道无我无物之体,不无有害。(已上《答湛甘泉》)

今之以学自命者,人皆议其行事之谬,谓平日讲道学而行事如此,其伪也。愚以为不然。平日讲学,只成一个自私,而自以为天理,故其行事之谬者,非伪也,学术之差也。

《大学》孔氏之训,明道先生兄弟表显之,以觉后学者也。慈湖一切扫之,如定静安虑,彼则曰:“此膏肓之病也。”如格物致知诚意正心,彼则曰:“何其支也?取人一大中至正之心,纷然而凿之,岂不为毒?”信斯言也,则《大学》在所屏绝矣,其可乎?开口说毋意,毋意是也,然有取乎主忠信,而以一为未离乎意,此为毋意乎?有意乎?不可不察也。圣功之要,曰存,曰思,任意削去。当时象山先生已见其微,故戒之曰:“若茫然而无主,泛然而无归,则将有颠顿狼狈之患。”信然矣,其蔽之本指,其於心不在焉。则以为心如何?曰:“在正,舍之则亡。”则以为圣人未尝贵操而贱舍,此说若行,是率天下贸贸焉,莫知所之,不至於槁木死灰不已也。其为学术之害,可胜言哉!(已上《答罗达夫》)

文敏霍渭先生韬

霍韬字渭先,始号兀,后更渭,广之南海人。目有重瞳,始就小学,即揭“居处恭”三字于壁,力行之。日诵数千言,一二岁间,诸经皆遍。登正德甲戌进士第。告归,读书西樵山中,无仕进意。嘉靖初,起为兵部职方主事,仍谢病块山。丙戌陞少詹事兼侍读学士,丁亥进詹事,戊子陞礼部右侍郎、礼部尚书,皆辞免。庚寅丁母忧。服阕起吏部侍郎,丙申出为南京礼部尚书,己亥改礼部尚书,加太子少保,掌詹事府事。庚子十月卒於位,年五十四。赠太子太保,谥文敏。

先生以议大礼,与张桂俱为上所一宠一 眷。然张桂赋性倾险,既躐取大位,仇视不同议之人。而先生举动光明,於不同议之人,如丰熙、杨慎、徐文华、唐枢、陆粲,皆极力荐举。其所论列,动关安危大计,在吏部则铨政为之一清,在礼部则南中体统肃然,风俗为之一变。为举主不认门生,居乡不喜治生,真行其道,不顾是非恩怨。魏庄渠曰:“兀之亡,於世道有大关系。”非虚语也。今以先生与张桂同类并称,是先生为张桂所掩也。独是与邃菴、桂洲相讦,皆以意气用事,乏中和之义,所谓豪傑而不圣贤者也。

先生荐文成,谓“臣不如也”,而於文成之学不能契。大意以知有圣人之知,有下愚之知,圣人之知则可致,下愚之知则无所不至矣。夫文成之所谓良知,即人人所同赋之性也,性之灵处,即是知,知之不息处,即是性,非因下愚而独无也,致者致此也。先生之所谓知,乃一习一 染闻见之知也,恶得良?故圣人与下愚,相去倍蓰无算,如何致之哉?此真千里之谬矣。

文敏粹言

严威俨恪不懈,则不言敬而敬在其中矣。

或问:“明道先生如何是道?”曰:“於君臣父子兄弟朋友夫妇上求,此道学正路。世之一婬一於老、佛,老、佛上一截与吾儒同,又谓佛与圣贤只差毫釐,此千古名教之罪人也。”

人於食息之间,放过多少。  初学刻励工夫,安得便自在快活?亦须勉强持守,一习一 熟自别。

初学勿忧助长,只忧忘了,到有助长之病,又自有药。

学知为己真味,则知接人处事,有一毫不尽其心者,皆切己实病。  今人说操心,只是悬空捕影。

思不出於私,便是天理,从天理上思,便是穷理尽心知性,再不消说主一,不消说涵养,但不可太急迫为心病。

说能存心,而容貌词气不管,乃自欺尔。  只中无主而静坐,且认静坐作工夫,便有许多病痛。

须知穷理,即所以养心。  吾人有一息天理纯全处,亦天道流行也,岂惟吾人鸢飞鱼跃,活泼泼地。

世有苟贱无一耻之流,多借忍耐之说以自蒙臭恶,可怜也,乃且曰道学如是。

丙申秋,某与致斋、甬川日集伺朝所,致斋讲一陽一明之学,曰致良知,曰知行合一,与甬川异,辨说棼拏,莫相一也。某曰:“圣人位育,皆心性事,谓良知非圣与?非也。然而有圣人之知,有下愚之知,率下愚之知,认欲为理,认利为义,曰吾良知,吾致吾良知,是圣跖混,故人心道心之辨,贵一精一一也。知行合一,矫学者口耳之敝也,要之知行亦自有辨,过矫反蔽,君子自立,不求同於时,姑竣后世耳。”

惟孜孜不敢少懈,只求不得罪天理而已。

居处恭之目何如?曰非礼勿视也,非礼勿听也,非礼勿言也,非礼勿动也,四者,居处恭之目也。圣贤实学,浅深高下,一以贯之者也。世儒不实用力,以居处恭为粗浅,不屑言,以四勿为一精一深,不敢言,求所谓主敬之说,求所谓格致之说,求所谓戒慎之说,惟费口耳,全无实力。  今之人耳目口鼻犹夫古之人也,声音笑貌犹夫古之人也,何独於心而疑之?尧、舜所以圣,纯天理,绝人欲而巳矣;学者希圣,扩天理遏人欲而已矣。扩天理遏人欲,不在乎他,觉悟之间而已矣。

揩议所在,系国家元气,系天下治乱。

未有天地,一气而已矣。清而上覆,天由生焉;凝而下奠,地由生焉。一翕一闢,气化流行焉。时其翕也,秋冬生焉;时其闢也,春夏生焉。譬诸人焉,吹气而寒,唇所翕也;呵气而煖,唇所闢也。一气而已矣。谓一陰一陽一有二气,亦谓吹呵有两人也,可乎?一陽一生祀天,一陰一生祀地,则一陰一陽一判矣,一陰一陽一判而气化滞矣,气化滞而鬼神之机息矣。

君子之於学也,太和元气灌注一身,斯其学之醇;君子之於治也,太和元气灌注天下,斯其治之极。

有袂一交一 者其辞情,道义一交一 者其辞理。其辞情者损,其辞理者益。  天下一气也,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天地所覆载,日月霜雾所照坠,高极无极,深极无极,太极无极,一气也。然而有山谿之险,内外之限焉,何也?地之形为之也。人也者,天地之心也,所以赞天之能,理地之纪,完合宇宙於一气者也。仁也者人也,合宇宙为一气者也。

一陽一明之学,一言蔽之曰“致良知”,析曰“格物”,曰“知行合一”,均之致良知也。然有圣哲之知焉,有下愚之知焉。圣哲之知致焉,位育参赞良知也;下愚之知致焉,饮食男女亦良知也。今夫犬之,狐之绥绥,鹑之奔奔,鸱之擛擛,良知也。下愚奚择焉?致下愚之知,禽一兽 羞伍,是故修道之教,不可已也。

考功薛西原先生蕙

薛蕙字君采,号西原,亳州人。正德甲戌进士。授刑部主事。武庙南巡,抗疏谏。已,调吏部。大礼之议起,先生撰《为人后解》、《为人后辨》,奏入,下狱。寻复官,历考功司郎中而罢。嘉请辛丑正月卒,年五十三。

先生初好养生家言,自是绝去文字,收歛耳目,澄虑默照,如是者若干年,而卒未之有得也。久之,乃悟曰:“此生死障耳,不足学。”然因是读《老子》及佛书,得其虚静慧寂之说,不逆於心,已而证之《六经》及濂、洛诸说,至於《中庸》“喜怒哀乐未发之谓中”,曰:“是矣!是矣!”故其学以复性为要。未发之中,即性善也,情则始有善不善。圣人尽性,则寂多於感,众人私感不息,几於无寂。此言似是而非。夫性不可以动静言,濂溪之主静,无欲故静。又曰:“一者,无欲。其非动静之静可知矣。”孟子言性,多以情言,盖舍情无以见性,与诸子专向人生而静以上说性者不同。若止靠静中觉性,以为情发之张本,则一当事变纷纭,此体微薄,便霍然而散矣。一真一切,真无昼夜,无古今,无寂感,方可言性也。

约言  太虚之中,一理旁薄,宁有二乎?幽明人鬼,未始不一,上帝固曰天,吾心亦天也;鬼神固曰神,吾心亦神也。及世愈衰,小人自智其愚,妄意神道为茫昧,故肆其恶而无忌惮,谓天为弗知,而吾心已知矣;谓神为可欺,而吾心已不可欺矣。《书》曰:“天聪明,自我民聪明。”民之聪明,即天之聪明也。非是故也,亿兆至众,天将竭聪明以伺之,不亦劳乎?

寂然不动,本一理耳,感而遂通,乃散为万事。虽散为万事,正是一理,因物感之不同,故应之亦不同,千变万化,皆是物也。

卜筮之感应,理也,理即神也,非二物也。感则以类而应之,未感则隐而不可见,天人之道一也。

扣人心之同,可以知天矣;观人心之感应,可以知神矣。

吾心之理,与宇宙之理,非有二也。知此者,宇宙非大,吾心非小,由人自小,故圣人示此引诸广大之域。其实此理非大非小,若厌小欣大,则又失之矣。

人心之神,与天之神,非有二也。天之神盈乎天地,吾心之神盈乎天地,非滞於块然之躯而已。故人能格於天地者,以此理本同一体,充塞而无不在也。若心专滞在形体,何由格於天地乎?亦非心往至於天地,心未尝动也,盖天地之间,心无不在。

论见闻之知,则今有而昔无,论知觉之本体,则今非益而昔非损也。见闻之知,非德性之知者以此。夫能知者心也,其所知者物一交一 而知尔。心无所不知,物一交一 之知,必有穷也。学者徇物以为知,方自多其博也,执知以为心,方自是其智也,何异窥蔀屋之容光,而不日月之大明者乎?

寂感者,心之理也。惟圣人能尽其理,寂多於感,亦其理然也。众人乱於嗜欲,故私感不息,几於无寂。《易》曰:“憧憧往来,朋从尔思。”谓之尔思,出於私己,非感应之正理也。  知止而后有定,用心不一者,未知止也。

未发之中,即性善也。发而有不善,惑於物而迁其性耳。知其性而不累於物,则其情无有不善者,然情之不善者,其性善亦岂遂亡哉?物往而情息,其本无不善者,复自若也。世儒因人之不善,而谓性有不善,是不知未发之性,乃以情而言性也。欲其不谬,可得乎?

君子所寓在是,所乐在是,何寓而无乐?是以不愿乎其外也,有愿乎外,由所寓之内无乐耳。辟之居齐不乐,思楚之乐,其何与之有?由如是也,终身居可乐之位,而其心戚戚焉。此夫子所以与点也。

君子以诚身为贵,实有於身谓之诚身。夫天下之物,可以实有於身者,惟善为然,由其为固有之实理,故可以实有焉耳。彼取诸外者,夫岂可得而有之耶?学非主於诚身,虽博学多能,卒非己有,所谓不诚无物也。

涵养本源,穷理在其中矣,存久自明,心学之要也。  学贵知约,约必无所不通,有不通者非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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