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十四 诸儒学案下二(3)
从来文人概称学者,识得孔子之意,诵诗则乍歌乍哭,欲鼓欲舞,诗亦是学。读史则其事若亲,其人若生,史亦是学。属辞则行乎其所当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文亦是学。总之,天地万物皆此生意,生意在我,法象俱灵,吟风弄月,从容自得,孔、颜乐处,意在斯乎!
礼乐不是钟鼓玉帛,仪节不是声容制度,全在日用间应事接物上,讨求应节。其当然而然,极其中的去处,叫做礼;其自然而然,极其和的去处,叫做乐。两个字,又却是一个理,未有不合礼而得成乐,不合乐而得成礼者,细体之自见。
总宪曹贞予先生于汴
曹于汴字自梁,号贞予,平一陽一安邑人。登进士第。授淮安府推官,擢给事中。万历辛亥京察,先生以吏科都给事中,与太宰孙丕扬主其事。是时崑宣传四明之衣钵,收召一党一 与,皆以不谨坐罢,其一党一 金明时、秦聚奎起而讦之,先生与太宰皆去,而朝中之朋一党一 遂兴。光宗立,起太常少卿,屡迁佥都御史,吏部左侍郎。其推少宰也,先生陪冯恭定以上,而点用先生。盖小人知君子难进易退,一颠倒而两贤俱不安其位矣。崇祯初,召为左都御史。庚午致仕。卒於家,年七十七。
先生与冯应京为友,以圣贤之学相砥砺,讲求兵农钱赋,边防水利之要。其耳目大概见之《实用编》。所言仁体,则是《西铭》之註疏也。木则不仁,不木则仁,即上蔡之以觉言仁也。以觉言仁,本是不差,朱子却以为非,谓知觉不可以求仁,仁然后有知觉。夫知觉犹喜怒哀乐也,人心可指,只是善怒哀乐,喜怒哀乐之不随物而迁者,便是仁体。仁是后起之名,如何有仁方有知觉耶?且上蔡之言知觉,觉其天地万物同体之原也。见得亲切,故又以痛痒言之。朱子强坐以血气之性。血气之性,则自私自利矣。恐非上蔡之所指也。
论讲学书
夫道无之是非,无人弗足,讲学以明道,士农工贾,皆学道之人,渔牧耕读,皆学道之事。隆颗无讲学之名,其人皆学,故无名也。国家以文学取士,天下学校,无虑千百,章缝之士,无虑万亿,盖令其日讲所谓时一习一 ,所谓孝弟,所谓性命仁义,而以淑其身,待天下之用也。乃人心不古,遂有口耳活套,掇拾粉饰,以为出身之媒,师以是教,上以是取,恬不为异,非其质矣。而於立身行政,毫无干涉。於是君子厌薄其所为,而聚徙讲道,人遂以道学目之。若以为另是一种,岂不惑哉?然讲学之中,亦或有言然而行不然,而藉是以干贵人,捷仕径者,而其名为道学也,是有口耳活套之实,而更美其名,人谁甘之?则群起而相攻,而讲者益寡,道益晦矣。太抵所学出於实,则必闇然自修,不论大节细行,一一不肯放过,虽力量不同,未必尽无疵,而不自文以误人也。所学出於名,则有张大其门面,而於其生平未纯处,亦曲为言说,而谓其为道。夫夷之隘,不害其清;惠之不恭,不害其和,然亦何必曰此隘,此不恭,正道之所在,而陋孔子於下风乎?罗近溪逢人问道,透彻心体,岂不可尚?而阔略处,亦诚其病,乃学者得其阔略以为可,便其私也。(《答李赞宇》) 而或多不羁,诚有如止菴疏所谓贿赂干请,任情执见等说,是其坐女子於怀而乱之,而犹侈然薄鲁男子不为也,而可乎?但今因止菴之疏而遂禁其讲,是因噎废食。夫此学乃乾坤所由不毁,何可一日废也?似更当推广,而俾千百学校,亿万章缝,无不讲,以及农工商贾,无不讲,才是。而其机则自上鼓之。若得复辟召之典,罗致四方道学,倣程子学校之议,布之天下,以主道教,於一切乡学社学之众,渐次开发,而申饬有位之士,以兴学明道为先图。其学则以躬行实践为主,随其人之根基,引之入道,或直与天通,或以人合天,或真臻悟境,或以修求悟。夫天人合一,修悟非二,舍天而言人,舍悟而言修,则浅矣。近时学者,知皆及此,然言天矣,而人尚未尽,言悟矣,而修且未能,世岂有能致中而不能致和,能正心而不修身者哉?则不可不戒也。大抵果能合天,则必益尽其人事,果能真悟,则必益尽其真修。尧、舜、文王、孔子,何人也?而兢兢业业,望道未见,徙义改过,没齿以之也。(《答李赞宇》)
仁体策
仁人之用心,举诸我以加诸彼乎?曰非然也。有彼我,则有封域,有封域,则有急缓,有急缓,则有校量,其卑者,易入於纳一交一 声誉之伪,其高者,亦曲而不直,滓而不粹,暂而不?,亏而不满。夫湛然而仁具,油然而仁兴,奚暇校量哉?昔先哲之谈仁也,曰仁,心之德也。而泥之者,乃於心之内更求德焉,似非德不足以见仁也者。不知心,焉知仁?故曰仁人,心也,言心而不言德。而泥之者,乃於人之内更求心焉,似非心不足以见仁也者。不知人,焉知仁?故曰仁者,人也,言人而不言心。嘻!至矣,若理若气,若形若性,若身若心,贯通矣,浑合矣,天也,地也,万有不齐之物也,我也,其生之所自一也。鸿濛未闢之始,有合而无分,形象既判之后,似分而实合。故灵明各具,天不独丰,人不独啬,人不独得,物不独阙,其中通也。一一陰一乍动,一一陽一来复,倏忽弥漫,周於天地,贯於万物,亦其中通也。疾痛痒,相连相关,不但父母兄弟,推之一切,莫不皆然,亦以其中通也。而或者乃曰:“母齧子痛,则常闻之,焉有物痛而亦痛?”嗟乎!母齧子痛,世未必皆其人也,然则父母非一体耶?此其体之木也,木则无不木也,不木则无所木也。入其室,父母兄弟环向而处,不知其暱也。
出则游闤闠之中,遇其父母兄弟,则暱之。之郡城焉,遇其邑之人,则暱之。之会城焉,遇其郡之人,则暱之。之都城焉,遇其省之人,则暱之。之海外异邦焉,遇中国之人则暱之。之圹洋之水,木石鹿豕之为丛,遇似人者而暱之矣。方其未暱也,木也,及其既暱也,不木也。
且光风霁月,何与於我而忻?狂飓一陰一霾,何与於我而惨?水光山色,何与於我而喜?荒原颓壁,何与於我而悽?则风月水石,固有通於我者,我乃忻之、惨之、喜之、悽之耳。奈何日日周游,时时茂对,人忻亦忻,人惨亦惨,以目为赏,以目为惜。语云:“我乃行之,不得我心,不自察耳。”察则不木,不察则木。顾华裔之界限,人物之差等,仁人未尝无别,此以别之者体之也。华得其所,裔亦得其所也,尽人之理,亦尽物之理也。分殊者脉络之分也,理一者公溥之量也。然征伐可废乎?刑诛可弛乎?仁人未尝不严此,以严之者体之也。仁与不仁,辨之以心,不辨之以 。除莠剔蠹,以杀机为生,织花铩鹤,以生机为杀。故贬灼不废於肌肤,夏楚不靳於爱子,虞廷四罪,鲁国肆眚,周王一怒,宋公不阨。孰一体?孰非一体?必有分矣。夫以天地万物为体,则体大,以四体为体,则体小,以天地万物之体为人,则人一大,以四体之体为人,则人小。大体者能卷能放,流衍於众小体之中,而众小体不能隔也,四体之木,则知疗之,天地万物之体之木,则不知疗,弗思故也。夫千万世之上,此天地也,有万物焉;千万世之下,此天地也,有万物焉。天道无穷,地道无穷,物生无穷,吾心亦无穷,往圣之绝学,未辍於命,而万世之太平,辄营於中。仲尼之生,千古不疚;尧、舜之心,至今犹存。即其体存也。故曰会人物於一身,通古今於一息,区区补葺於百年之间,君子以为犹木也。故仁以为己任,古之成仁者如此。 忠节吕豫石先生维祺
吕维祺字介孺,号豫石,河南新安人。万历癸丑进士。除兖州推官,入为吏部主事。光、熹之际,上疏请慎起居,择近侍,防微杜渐,与杨左相唱和也。累转郎中。告归。崇祯初,起尚宝卿,再转太常卿。庚午,陞南京户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粮储。时边饷既借支,而纳户逋欠又多,积弊难清,上特敕,侵欺者五品以下就便提问。先生悉心筹画,解支有序。乃曰:“昔人有言,人至察则无徒,第思国家多故,君父焦劳,为臣子者岂能自已。”陞南京兵部尚书。贼犯凤陵,南京大震。先生寻以台省拾遗落职为民。辛巳正月,雒一陽一陷,先生为贼所执。道遇福王,昂首谓王曰:“死生命也,名义至重,无自辱。”已而贼害王,酌其血,杂鹿醢饮之,曰:“此福禄酒也。”先生大骂死之。赠太子少保,谥忠节。逆奄之时,拆天下书院,以学为讳,先生与张抱初方讲於芝泉书院,几中危祸。在南都立丰芑大社。归又立伊雒社,修复孟云浦讲会,中州学者多从之。尝言:“一生精神,结聚在《孝经》,二十年潜玩躬行,未尝少怠。曾子示门人曰:‘吾知免夫!’非谓免於毁伤,盖战兢之心,死而后已也。”若先生者,其见道未可知,庶几讲学而不伪者欤?
论学书
天下万世所以常存而不毁者,只为此道常存,此道之存,人心之所以不死也。使人心而死,则天地之毁也久矣。人心不死,而人人未能操存之,便厌厌无生意。所以持世之人,力为担任,将一副精神,尽用之於此道。而卑者祇役役於富贵功名,意见蹊径。其高者又耽入於悬虚,以为道更有在也。不知此道至平至易,见前即是,转疑即非,即入世之中,亦自有出世之法,非必尽谢绝人世而后为学也。(《与苏抑堂》)
世不难於出而难於入,出而不入,出而乃欲入,此幻与伪之为也。入而能出,此吾儒学问之所以异於二氏也。老兄云:“即今亦自可学诚哉?即今亦自可学也。”弟有联云:“人只此人,不入圣,便作狂,中间难站脚。学须就学,昨既过,今又待,何日始回头?”故曰:“纔说姑待明日,便不可也。”自古圣贤,何人不由学问涵养?而必曰生知云云,则自弃甚矣。只要认定一路,一直硬肩做去,日新不已,即吾侪自有圣谛,彼程、邵诸先觉非人也乎哉?彼何以与天地不朽?而我辈空没没也。思念及此,有不愧汗浃趾者,岂人哉?然老兄之所以迟疑於其间者,得无谓今天下讲学者多伪也?不则谓讲学与不讲者,多分一畛域,恐吾涉於一边?噫!岂其然哉!讲学之伪,诚有之,然真者必於此出,以其伪而废真,何异於因噎废食。且天下之贪一官綦多也,未闻以废仕进也。至於讲学之家,多分畛域,亦自有说,吾只见得吾身,非此无以为人,安身立命,的的在此。世自有世之讲学,吾自有吾之讲学,所谓天渊悬隔者也。今天下禁讲学,而学会日盛,学会虽盛,而真实在此间做者甚少,弟之修复孟先生会,原自修复,不沾带世间一尘。近日敝邑及邻邑远近之士,觉彬彬兴起。今世风之坏也久,而人心日不古矣。以老兄之识力,辨此最易,如有意於此,固无事迟疑。孟子云:“奚有於是,亦为之而已矣。”(《与苏抑堂》)
天下第一等事,是何人做?天下第一等人,是从何事做起?可惜终身憧憧扰扰,虚度光一陰一,到雨过庭空,风过花飞时,究竟携得甚物去?以此思之,何重何轻?何真何幻?何去何从?自有辨之者。然而眼界不开,由骨力不坚,骨力不坚,所以眼界愈不开,以此思之,学问下手处,可味也。而世往往目学问为伪,为迂,某谓世之学者,岂无伪哉?而真者固自真也。以伪为非,去其伪而可矣,至於学问不足经世,又何学之为?以此思之,学力事业非两事也。(《与友人》)
弟维祜问:“讲学为人所非笑,何以处之?”曰:“讲学不为世俗非笑,是为乡愿,讲学不到使非笑我者,终心服我,是为乡人,讲学必别立崖岸,欲自异於世俗,是为隐怪,讲学不大昌其道於天下后世,以承先启后自任,以为法可传自励,是为半途之废。”(《答问》一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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