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十 东林学案三(2)
问“格物”。曰:“各人真实用功便是。” 宋之道学在节义之中,今之道学在节义之外。 天下有君子有小人,君子在位,其不能容小人宜也,至於并常人而亦不能容焉,彼且退而附于小人,而君子穷矣;小人在位,其不能容君子宜也,至于并常人而亦不能容焉,彼且退而附于君子,而小人穷矣。
颗人以心为严师,又以师心自用为大戒,於此参得分明,当有会处。
职方刘静之先生永澄
刘永澄字静之,扬州宝应人。八岁读《正气歌》、《衣带赞》,即立文公位,朝夕拜之。年十九,举于乡。饮酒有妓不往。登万历辛丑进士第,授顺天学教授,北方称为淮南夫子。迁国子学正。雷震郊坛,先生上疏:“异求直言,自汉、唐、宋及祖宗,未有改也。往万安、刘吉恶人言灾异,邹汝愚一疏,炳烈千古。今者一切报罢,塞谔谔之门,务容容之福,传之史册,尚谓朝廷有人乎?”满考将迁,先生喟然叹曰:“一陽一城为国子师,斥诸生三年不省亲者,况身为国子师乎?”遂归,杜门读书。壬子起职方主事,未上而卒,年三十七。先生与东林诸君子为性命之一交一 ,高忠宪曰:“静之官不过七品,其志以为天下事莫非吾事。若何而圣贤吾君,若何而圣贤吾相,若何而圣贤吾百司庶职。年不及强而仕,其志以为千古事莫非吾事。生前吾者,若何扬揭之,生当吾者,若何左右之,生后吾者,若何矜式之。”先师刘忠端曰:“静之尚论千古得失,尝曰:‘古人往矣,岂知千载而下,被静之检点破绽出来?安知千载后,又无检点静之者?’其刻厉自任如此。”大概先生天性过於学问,其疾恶之严,真如以利刃齿腐朽也。
绪言
今有人焉,矜矜於箪食豆羹之义,木头竹屑之能。至於撄小人之忌,触当世之网,而上关国是,下关清议者,则惟恐犯手撩鬚,百不一发。虽事任在躬,亦不过调停两家,以为持平之体。此其意何为哉?得失之念重耳。
巧宦之法,大率趋承当路,不可稍失其意,虽己之吏胥,亦不肯稍失其意,盖知吏胥亦能操吾之短长也。清夜自思,此一种是何等心事?岂可使人知!
物来顺应,顺者顺乎天理也,非顺乎人情也。
三代而上,黑白自分,是非自明,故曰“王道荡荡,王道平平”。后世以是为非,指醉为醒,倒置已极。君子欲救其弊不得不矫枉,盖以不平求平,正深于平者也。
有一等自是的人,动曰“吾求信心”,不知所信者,果本心乎?抑一习一 心乎? 假善之人,事事可饰圣贤之,只逢着忤时抗俗的事,便不肯做。不是畏祸,便怕损名,其心总是一一团一 私意故耳。
谦谦自牧,由由与偕,在丑不争,临财无苟,此居乡之利也。耳一习一 琐尾之谈,目一习一 徵逐之行,以不分黑白为浑融,以不悖时情为忠厚,此居乡之害也。夫恶人不可为矣,庸人又岂可为乎?恶人不当一交一 矣,庸人又岂足一交一 乎?
寻常之人,惯苛责君子,而宽贷小人,非君子仇而小人暱也。君子所图者大,则所遗者细,世人只检点细处,故多疵耳。小人所逆者理,则所便者情,世人只知较量情分,故多恕耳。
爱人则加诸膝,恶人则陨诸渊,此讥刺语,其实爱恶之道无如此。《大学》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好好色之心,何啻加膝乎?恶恶臭之心,何啻陨渊乎?圣贤只在好恶前讨分晓,不在好恶时持两端。如虑好恶未必的当,好不敢到十分好,恶不敢到十分恶,则子莫之中,乡愿之善耳!
与君子一交一 者,君子也;小人一交一 者,小人也;君子可一交一 ,小人亦可一交一 者,乡人也。乡人之好君子也不甚,其恶小人也亦不甚,其用情在好恶之间,故其立身也,亦在君子小人之间。天下君子少,小人亦少,而乡人最多,小人害在一身,乡人害在风俗。
李卓吾曰:“有利于己,而欲时时嘱托公事,则称引万物一体之说;有害于己,而欲远怨避嫌,则称引明哲保身之说。”使君相烛其奸,不诈嘱托,不许远嫌避害,又不许称引,则道学之情穷矣。
如爱己之心爱人,先儒必归之穷理正心;如治己之心而治人,先儒必以强於自治为本。盖未能穷理正心,则吾之爱恶取舍,未必得正,而推己及物,亦必不得其当。然未能强于自治,则是以不正之身为标的,将使天下之人,皆如吾之不正,而沦胥以陷。
说心、说性、说玄、说妙,总是口头禅,只把孟子集义二字较勘身心。一日之内,一事之间,有多少不合义处,有多少不慊于心处,事事检点,不义之端渐渐难入,而天理之本体渐渐归复,浩然之气不充于天地之间者鲜矣!
学正薛玄台先生敷教
薛敷教字以身,号玄台,常之武进人。方山薛应旂之孙也。年十五为诸生,海忠介以忠义许之。登万历己丑进士第。南道御史王藩臣劾巡抚周继,不白掌宪,耿廷向、吴时来相继论列。先生言“是欲为执政箝天下也。言官风闻言事,从古皆然。若必关白长官,设使弹劾长官,更须关白乎?二三辅臣,故峻诸司,共绳庶采,宪臣辄为逢迎,自丧生平,窃所不取。”疏奏,当路大恚。主考许国以贡举非人自劾。奉旨回籍省魁。壬辰起凤翔教授,寻迁国子助教。有诏并封三王,上疏力争,又寓书责备娄一江一 ,事遂得寝。未几,赵忠毅佐孙清简,京察,尽黜当路之私人。内阁张洪一陽一、王元驭愤甚。给事中刘道隆,承风旨以争拾遗,镌忠毅三秩。先生复与于孔兼、陈泰来、贾巖、顾允成、张纳陛合疏,言考功无罪。内阁益愤,尽夺六君子官。而先生得光州学正。丁母忧,遂不复出。甲辰顾泾一陽一修复东林书院,聚徒讲学,先生实左右之。作《真正铭》,以勉同志。曰:“学尚乎真,真则可久;学尚乎正,正则可守。真而不正,所见皆苟;正而不真,终非己有。君亲忠孝,兄弟恭友,褆身以廉,处众以厚。良朋切劘,要於白首,乡里谤怨,莫之出口。毋谓冥冥,内省滋疚,毋谓琐琐,细行匪偶。读书学道,系所禀受,精神有余,穷玄极趣。智识寡昧,秉哲省咎,殊途同归,劳逸难狃。世我用兮,不薄五斗,世不我用,徜徉五柳。无贵无贱,无荣无朽,殒节逢时,今生谅否?必真必正,夙所自剖,寄语同心,各慎厥后。”年五十九而卒。
先生持身孤峻,筮仕以来,未尝受人一餽。垢衣粝食,处之泰然,舍车而徒,堕行一苍头而已。执丧不饮酒食肉,服阕遂不食肉。故其言曰:“脚跟站定,眼界放开,静躁浓淡间,正人鬼分胎处。”又曰:“道德功名,文章气节,自介然无欲始。”又曰:“学苟不窥性灵,任是皎皎不污,终归一节。但世风衰微,不忧着节太奇,而忧混同一色,托天道无名以济其私,则中庸之说诬之也。”尝有诗曰:“百年吾取与,留作后人箴。”其自待不薄如此。赋性慈祥,蠕动不忍伤害,俗客伧父亦无厌色,然疾恶甚严,有毁其知一交一 叶园适者,先生从稠人中奋臂而起,自后其人所在,先生必避去,终身不与一见也。
侍郎叶园适先生茂才
叶茂才字参之,号园适,无锡人也。万历己丑进士。授刑部主事,以便养改南京工部。榷税芜关,除双港之禁,商人德之。历吏礼二部郎,尚宝司丞少卿,南大理寺丞。卧病居半。壬子,陛南太仆寺少卿。一党一 论方兴,抗疏以劾四明、崑宣,小人遂集矢於先生。先生言:“臣戆直无一党一 ,何分彼此?孤立寡援,何心求胜?内省不疚,何虑夹攻?鶪肋一官,何难勇退?”遂归。天启初起用,迁太常寺卿。甲子擢南京工部右侍郎,履任三月,先几引去,故免遭削夺。崇祯辛未卒,年七十二。
先生在东林会中,於喁无间,而晰理论事,不厌相持,终不肯作一违心语。忠宪殁,先生状之。其学之深微,使读者恍然有入头处。又喜为诗,以寓时事云:“还宣侍讲王昭素,执易螭头取象拈。”伤经筵之不举也。云:“三一党一 存亡宗社计,片言曲直咎休占。”刺门户也。云:“乾坤不毁只吾心。”哀毁书院也。老屋布衣,僩若寒畯,於忠宪何愧焉?
孝廉许静余先生世卿
许世卿字伯勳,号静余,常州人。万历乙酉举于乡,放榜日与同志清谈,竟夕未尝见其有喜色也。揭安贫五戒曰:“诡收田粮,干谒官府,借女结婚,多纳僮仆,向人乞觅。”省事五戒曰:“无故拜客,轻赴酒席,妄荐馆宾,替一人称贷,滥与义会。”有强之者,辄指其壁曰:“此吾之息壤也。”一日亲串急赎金,求援於先生,先生鬻婢应之,终不破干谒戒也。守令罕见其面。欧一陽一东凤请修郡志,先生曰:“欧公,端人也。”为之一出。东林之会,高忠宪以前辈事之,饮酒吟诗,终日不倦,门屏落然,不容一俗客。尝曰:“和风未学油油惠,清节宁希望望夷。” 其子曰:“人何可不学?但口不说欺心话,身不做欺心事,出无惭朋友,入无惭妻子,方可名学人耳。”疾革,谓某逋未偿,某施未执,某券未还,言毕而逝。 竣庭怀先生橘
竣橘字庭怀,北直河间人。不详其所至官。知常熟时,值东林讲席方盛。复虞山书院,请泾一陽一主教,太守李右谏、御史左宗郢先后聚讲于书院。太守言:“大德小德,俱在主宰处看。天地间只有一个主宰,元神浑沦,大德也;五官百骸,无一不在浑沦之内,无一不有条理之殊,小德也。小德即浑沦之条理,大德即条理之浑沦,不可分析。”御史言:“从来为学无一定的方子,但要各人自用得着的,便是学问。只在人自肯寻求,求来求去,必有入处,须是自求得的,方谓之自得。自得的,方受用得。”当时皆以为名言。泾一陽一既去,先生身自主之。先生之学颇近近溪,与东林微有不同。其送方鸣秋谒周海门诗云:“孔宗曾派亦难穷,未悟如何凑得同?慎独其严四个字,长途万里视君踪。人传有道在东扬,我意云何喜欲狂?一叶扁舟二千里,几声嘤鸟在垂杨。”亦一证也。
贤友不求所以生死之道,而徒辩所以生死之由,不於见在当生求了毕,欲于死后再生寻究竟。千言万语,只是落在一个“轮回”深坑?,不见有超出的意思。千古只在今时迷了,第决当下,若云姑待 是诬豪傑。贤友谓人生颖异,必其前生参悟之力,结为慧根。又轻看了那生万物的,他既会生万物,便不会生一个颖异的人?有一个颖异的人,便是前生参悟来者,则自古及今,只生了些愚癡钝根而已,是诬天地。若谓自古及今,只是这些愚智在天地旋转,则初生愚智时,是谁来者?况旋转来,智者必益智,愚者亦渐智,何乃今人不及古人远甚?是诬圣贤。贤友又问死后光景作何状?死者必有一着落处为家。余却问贤友见今光景作何状?目前着落岂无家?如徒以耳目手足,饮食男女,唤作生时光景,宜乎其复求死后之光景也。况以生为客、为寄,而以死为归、为家,则生不如死矣,是诬生死。盖佛氏轮回之教,原为超出生死而设,再生之说,乃其徒败坏家风的说话,何故信之深?勿论儒道,禅已荒矣! 夫所谓漫天漫地,亘古亘古今者,是何物?天地古今,尚在此内,而此必欲附丽一物乎?所谓神理绵绵,与天地同久者,亦必有神理之真体,而曰附丽,则独往独来者,果安在也?不随生存,果附丽于生乎?不随死亡,犹有所附丽乎?生而附丽于生,是待生而存也;死而必再生以求所附丽,是随死而亡也。待生而存,生已死矣;随死而亡,焉能再生?且谓今之头腹手足,耳目鼻口,块然而具者,是生耶?生者活也,喜笑瑳然,啼哭怆然,周旋运转惺然,而有觉者,乃谓之生。
一旦喜泯啼销,运止觉灭,虽头腹手足,耳目鼻口之仍在,则谓之死。故生死形也,形生形死,总谓之形,而形岂道乎哉?道也者,形而上之物也。形而上也者,超乎生死之外之谓也。生死是形不是道,道非形即非生死,既已非生死矣,果且有生死乎哉?既已无生死矣,果且有附丽乎哉?既已无附丽矣,果不可朝闻而夕死乎哉?生死了不相干,朝夕於我何与?味贤友所谓附丽云者,似指今之头腹手足,耳目鼻口,块然之物;所谓漫天漫地,亘古亘今,神理绵绵,不随生存死亡云者,似指今之瑳然、怆然、惺然之物。生而为生,执有而为知,何谓知生?生之不知,何谓知死?生死之不知,何谓知道?正恐贤友所以发愿再生者,亦不在了此公案,而在贪此形生也。欲不贪生,非知生不可;欲知生,非知道不可;知道则知吾与贤友,今日虽生,而实有一个未尝生者在这?,这?方唤做漫天漫地,亘古亘今,神理绵绵,不随生存死亡的真体也。(以上《答邵濂轮回生死问》)
自其未发者而观之,行于喜怒哀乐之中,而超于喜怒哀乐之外,独往独来,不可名状,强名曰中。明道曰“且唤做中”,是也。自其发而中节也,观之混乎可喜可怒可哀可乐之场,而合乎共喜共怒共哀共乐之心,应用无滞,如水通流,故谓之和也。《中庸》大段,只是费隐显微有无六字,六字根柢,只一性字。费可见而隐不可见,显可见而微不可见,有可见而无不可见。隐微无,未发也,费显有,发而中节也。隐即之费中而在,微即之显时而在,无即之有者而在,未发即之发而中节者而在,体用一原也。非隐孰为费?非微孰为显?非无孰为有?非未发而孰为发而中节?一以贯之也。费即是隐,显即是微,有即是无,发而中节即是未发,下学上达也。学者徒于喜怒哀乐上求和,而不于喜怒哀乐上求中,遗心矣。不于有喜有怒有哀有乐时,认未发之真体,欲于无喜无怒无哀无乐时,观未发之气象,离形求神矣。吾故曰喜怒哀乐情也,中和性也,费隐显微有无,一性也。(《答中和问》) 独无色,故睹不得;无声,故闻不得。睹不得闻不得,却有一箇独体在,非谓不睹不闻之时,是独也。独体本自惺惺,本自寂寂,而却有不惺惺不寂寂之物欲。独体本自无起,本自无灭,而却有常起常灭之人心。这?所以用着戒慎恐惧四箇字,能於惺惺寂寂中持此四箇字,而后不惺惺不寂寂之物欲可灭;能於无起无灭中持此四箇字,而后常起常灭之人心可除。此是有着落的工夫,所谓本体上作工夫者是也。
荀子曰:“养心莫善于诚。”周子曰:“荀子元不识诚,既诚矣,心安用养耶?到得心不用养处,方是诚。”(《答归绍隆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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