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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千百年眼卷三

子夏《易》说

《易》:"鸣鹤在一陰一,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摩之。"相观而善之谓摩,鸣鹤以相和成声,好爵以柑摩成德,子夏《易》说如此。今本作縻,縻,牛缠也,取系恋之义,然不如摩厉之说为长,以韵读之又叶也。

儒者说《春秋》之失

儒者之说《春秋》,其失有三:尊经之过也,信传之笃也,不以《诗》《书》视《春秋》也。其尊之过,则曰圣人之作也。其信之笃,则曰其必有所受也,无惑乎其求之益详,而傅会之益凿也。其视之异乎《春秋》,则曰此刑书也,无惑乎其言之益刻而锻炼之益深也。己以为美则强求诸辞,日:此予也,此褒也,圣人之微辞也。己以为恶则强求诸辞,日:此夺也,此贬也,圣人之特笔也。或日:圣人之变也。一说弗通焉,又为一说以护之;一论少窒焉,又为一论以饰之。使圣人者若后世之法吏,深文而巧诋,蔑乎宽厚之意,此其失非细故也。

孔子不言乐

夏、殷之礼,孔子能言之而不及乐。鲤趋过庭,讯以学礼,亦不及乐。岂以礼具而乐即存耶?夫古乐之亡久矣,即孔子亦无得而闻也。若告颜子为邦而终之以韶舞,则于齐尝闻韶,唯颜子或足以知之耳。

三礼之乖异

七十二子之在孔门问道均矣,夫子没而其说不同。曾子袭裘而吊,子游裼裘而吊。小敛而奠,曾子曰于西方,子游曰于东方。异父之服,子游曰为之大功,子夏曰为之齐衰。曾子、子游同师于夫子,而异说如此,况复传之群弟子之门人,则其失又远也。从而信之,则矛盾可疑;从而疑之,则其说有师承。此三礼文义不能无乖异也。迨其后也,吕不韦作《月令》,盖欲为秦典,故祭祀官名不纯于周;汉博士欲为汉制,故封爵不纯于古。后世明知二书出于秦、汉,犹且目《月令》为周礼,《王制》为商礼至于今,则以其传远而不敢辨矣,惜哉。

鲁郊禘不出成王之赐

鲁郊禘之僭,天下后世所共议也,至以为成王之赐,则厚诬矣。《春秋》书禘于庄公,见禘之僭,始于闵公也。书四卜郊,见郊之僭,始于僖公也。由是观之,则郊禘不出成王之赐也明矣。且史者,载事之书也,以天子礼乐赐诸侯,岂细事哉?《左氏》未尝言之,《公羊》、《谷梁》及《国语》皆未尝言之。《公羊》之言日:"卜郊非礼也,卜郊何以非礼?鲁郊非礼出。"其言即《春秋》意也。隐公尝问羽数于众仲,众仲日:"天子用八,诸侯用六,大夫用四,士用二。"公从之,于是初献六羽。若八佾之赐果出成王,则众仲一胡一 不举以对?皋鼬之盟,苌弘欲先蔡,祝鮀述鲁、卫初封之一宠一 命赐物。其说鲁之一宠一 锡,大辂、大旂,夏后氏之璜,封父之繁弱,土田陪敦,祝、宗、卜、史,官司、彝器,纤悉毕举。使有天子礼乐之赐,鮀也正宜藉口以张大于此时,而反无一言及之乎?昭公日:"吾何僭矣哉?"子家驹曰:"设两观,乘大辂,朱干玉戚,以舞大夏,八佾以舞大武,此皆天子之礼也。"赐果出于成王,子家敢面斥昭公以僭而不讳耶?由是观之,鲁之僭非特郊禘而已,天子之礼乐,大小皆悉用之。周公阅来聘鲁,飨有昌歜形盐而辞不敢受。宁武子聘鲁,鲁飨之,赋《湛露》、《彤弓》而日:"其敢干大礼?"二子之辞,盖恶鲁之僭也。以是观之,可见鲁之僭尚未久,故上自天子之宰,下至邻国之卿,苟有识者,皆疑怪逊谢。而鲁人并无一言及成王之赐以自解,以此知其诬也。按《吕氏春秋》云:鲁惠公使宰让请郊庙之礼于王,王使史角止之。夫知之而有郊禘,是鲁自僭也,然惠公虽请之,而鲁郊犹未率为常,僖公始作颂以郊为夸焉。记礼者以为鲁礼皆成王赐之,以享周公,而疑似之说,遂至于今,不可以不解。

春秋葬不择时

《传》日:诸侯之葬五月,大夫经时,士则逾月。故先期而葬谓之不怀,后期不葬讥之殆礼。此则葬之不择年月日可考也。今检葬书,以己亥之日用葬取凶。谨按春秋之际,此日葬者凡一十余人,此则葬不择日可考也。《左传》子太叔日:"若待日中,恐久劳诸侯来会葬者。"国之大事,无过丧葬,乃不问时之早晚,唯论人事可否,此则葬不择时可考也。

庄周未能忘情

庄周妻亡,鼓盆而歌,世以为达。此殆不然。未能忘情,故歌以遣之耳;情若能忘,又何必歌?

[夏君宪日:妇人好干家做功名,妇人之情也。庄周一生旷达,欲效曳尾之龟,必是被妻子逼拶不过,到此方得脱然,不觉手舞足蹈。《逍遥游》之作,或者其鼓盆之后乎?]

孟子非受业子思

《史记》载:孟子受业子思之门人。不察者遂以为亲受业于子思,非也。考之孔子二十生伯鱼,伯鱼先孔子五年卒,孔子之卒敬王四十一年,子思实为丧主,四方来观礼焉。子思生年虽不可知,然孔子之卒,子思则既长矣。孟子以显王二十三年至魏,赧王元年去齐,其书论仪、秦,当是五年后事,距孔子之卒百七十余年。孟子即已耆艾,何得及子思之门相为授受乎哉?《孔丛子》称孟子师子思,论牧民之道,盖依仿之言,不足多信。

孟子性善无定论

"性相近"一语,千古论性之宗,不可易也。孟子道性善,然亦不能尽废或人之说。玩其言日:"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曰乃曰可,皆拟议推敲之词,即性相近之意。及言声色臭味,则曰"性也,有命焉",又曰"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孩提之爱,生于欲,所欲在乳。顺之则喜,拂之则啼。"与告子"食色性也"何殊乎?其曰性善,或是言性之原耳。朱元晦无极太极之辨,此为鼻祖。[袁石公日:孟子说性善,亦只说得情一边,性安得有善之可名?且如以恻隐为仁之端,而举乍见孺子入井以验之,然今人乍见美色而心荡,乍见金银而心动,此亦非出于矫强,可俱谓之真心耶?]

孟子权衡失准

孟学孔者也,守其家法可也,乃一概执孔子以裁亘古之圣人,未免有权衡失准处矣。盖其别一时诐一婬一邪遁之言则一精一,而穷于圣权实变化之用则泥。

曾、孟称孔子

耿子庸有云:"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孟子之名孔子也,但可为孟子自道之言。"一江一 汉以濯之,秋一陽一以暴之",曾子之名孔子也,但可为曾子自道之言。此解无人会得。

夫子贤于尧、舜

王龙溪日:尧、舜未易贤也,释者指事功而言,殆非本旨。夫人之情得于亲炙者,其情密而属意深;得于传闻者,其情疏而用意渺。况门人受夫子之教,耳目所濡染,精神所熔铸,中心诚服,同于罔极之恩,比之邈焉疏渺之迹,似若有间,故不觉称诵至于如此,门人亦不得而自知也。其曰不至阿其所好,亦若有慨于其中者矣。

螬可疗目

《孟子》所载陈仲子井中食李事,尝疑螬可以治耳目之病。及阅《晋书》盛彦之母失明年久,常挞其婢,婢恨,以炙螬啖之,母食之美,后以示彦,彦乃抱母痛哭,然母从此目复明。因阅《本草》,亦云蛴螬汁滴目中,可去障翳。乃知仲子匍匐三咽,不为无谓。

孟子不行三年丧

许竹崖日:孟子劝人行三年之丧,而于其身则不能无疑焉。其书日:"孟子自齐葬于鲁,反于齐,止于嬴。充虞请日:‘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严,虞不敢请,今愿窃有请也。木若以美然。'"夫以葬鲁未几,而即反于齐,止嬴,方暇而始可以问,则其未尝终丧于家也可知。否则,何自齐以至于葬鲁之后,更无余罅,乃至在途止嬴而可问耶?余谓此说诚独见也。

孟子辟杨、墨

杨朱治老子,墨翟治禹。孟子言其无父无君,又甚之于禽一兽 ,几于酷吏苛辞矣。若以孔子差等百王之眼而照万世,则杨、墨之源不深,其流亦必不长,纵微孟子之排,亦将不久自熄。何者?世方决性命之情以饕富贵,安肯如杨子之不拔一毛?世方后公事急身图,安肯如墨氏之摩顶放踵而利天下?妨逍蠹民,其唯乡愿乎?彼其通宦机、适俗性,故能深投小人之好,而且以久流于世也。然杨、墨真而乡愿伪,试思泣歧悲染,是何等心胸,即墨子守宋一端,已为今古奇绩。假令世有若人,又何暇稽其无父无君之流弊,即目之为忠臣孝子可矣。

孟子善言《诗》

"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学诗之法,孟子两语尽之矣。盖诗人之意,寄兴取喻,含蓄不尽,故言之者无罪,而闻之者足以戒,如刺一婬一乱,则曰"雍雍鸣雁,旭日始旦",而昏冒之意自在言外。悯流民,则曰"鸿雁于飞,哀鸣嗷嗷",而凄凉之景如在目前。伤暴敛,则曰"维南有箕,载翕其舌",而诛求无厌之惨已不可胜言。孟子论与民偕乐,而独言鼓乐田猎,深识此意。如《诗》有"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孟子释之日:"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未尝费辞而理自明。使宋儒为之,不知添许多诠释矣。又如《书》曰"刑故无小,宥过无大。"有作者解日:刑故无刑小,宥过无宥大。只添二字,而语意明白,训诂家须作如是观。

《诗》亡辨

金华王柏日:"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孟子之言,实二经始终之要,义理之所关也。解者谓夫子止因《雅》亡而作《春秋》,则《雅》者自为朝会之乐,《春秋》自为鲁国之史,事情阔远而脉络不贯。且孟子言"王者之迹熄而《诗》亡",非曰王者之《诗》亡也。凡言《诗》,《风》《雅》皆在其中,非独以为《雅》也。《王制》有日:"天子五年一巡狩,命太师陈诗,以观民风。"自昭王胶楚泽之舟,穆王回徐方之驭,而巡狩绝迹,诸侯岂复有陈诗之事哉?民风之善恶既不得知,其三百篇者,又多东迁以后之诗,无乃得于乐工之所传诵而已。至夫子时,传诵者又不可得,益不足以尽著诸国民风之善恶,然后因鲁史以备载诸国之行事,不待褒贬而善恶自明,故《诗》与《春秋》体异而用则同。

孟子不尽信《武城》

孟子于《武城》止取二三策,又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可见古圣贤读典谟犹自有去取,所以识见笼罩千古。今之学者甘作辕下之驹,何怪其日陋也。虽然,使是说不出孟氏,则宋儒又以为异端之射的矣。

告子性学

告子一生留心性学,故《孟子》七篇,唯与告子论学最一精一,以为冥然罔觉,悍然不顾,不知告子甚矣。王弇州日:荀子之言性恶,盩矣,然亦自体验得之。如告子亦体验而得者也。杨子之善恶混,从孟、荀之论而发其疑;韩于之三品,复因三子之论而酌其似,非体验得者也。此论可为二子出气。

《孟子》句读

《孟子》"冯妇暴虎"章,一本作:"晋人有冯妇者,善搏虎,卒为善(句),士则之(句)。野有众逐虎,虎负嵎莫之敢撄"云云。前"士则之",后为"士者笑之",文义相属,而于章旨亦合,特难与迂滞者语耳。

魏襄王竹简与孔壁同功

春秋战国殉葬之风大行,至始皇穿冢骊山,珠玑宝玉,穷极人代。唐太宗独以《兰亭》,高出千古矣。然孰与魏襄王之竹简也?襄王即《孟子》所谓"不似人君"者,而冢中独竹简数十车,古器一二,服玩珍怪无闻焉。即世传三书,无论如《大易系辞》,或烬于秦火,而出于冢中,则襄王竹简岂不与孔壁同功哉!当战国纷争,雅尚有如若人,诚未易者,乃世率置之弗道,惜哉!

孙叔敖碑考

《史记》载孙叔敖、优孟事甚详。按叔敖,浮光期思县人也。期思今废为镇。费补之云:予得汉延熹中碑,书是事微有不同,云:病甚,临卒,将无棺椁,令其子日:"优孟曾许千金贷吾。"孟,楚之乐长,与相君相善,虽言千金,实不负也。卒后数年,庄公置酒以为乐,优孟乃言孙君相楚之功,即慷慨高歌,泣涕数行。王心感动觉悟,问孟,具列对,即求其子而加封焉。子辞:"父有命,如楚不忘亡臣社稷功,而欲有赏,必于潘国,下湿墝埆,人所不贪。"遂封潘乡,潘即固始也。而所载歌绝奇,日:"贪吏而可为而不可为,廉吏而可为而不可为。贪吏而不可为者,当时有污名;而可为者,子孙以家成。廉吏而可为者,当时有清名;而不可为者,子孙困穷,披褐而卖薪。贪吏常苦富,廉吏常苦贫。独不见楚相孙叔敖,廉洁不受钱。"味其语,愤世嫉邪,含思哀怨,过于恸哭,胜《史记》所书远甚,听者安得不感动也。欧一陽一公《集古录》谓:微斯碑,后世遂不复知孙叔敖名饶。又谓:碑亦罕传,余以集录二十余年间,求之博且勤,乃得之云。

孙武入郢之举疑伪

孙武之谈兵,当在穰苴之后、吴起之前。然武为吴将入郢,其说或未尽然。丘明于吴事最详练,又喜夸好奇,以武如此举动,不应尽没其实。盖战国策士以武圣于谈兵,耻以空言令天下为说文之耳。夫谈者固未必有用,用者固有不必谈。刘子玄非真能史,其论史即马、班莫能难。严羽卿非真能诗,其论诗即李、杜莫能如。藉令马、班、李、杜自言之,或未必如二子之凿凿也,而责二子以为马、班、李、杜则悖矣。

子胥、种、蠡皆人杰

扬子云以三谏不去、鞭一尸一藉馆为子胥之罪,以不强谏勾践而栖之会稽为种、蠡之过。夫三谏而去,为人臣一交一 浅者言也,如宫之奇、泄冶乃可耳。至如子胥,吴之宗臣,与国存亡者也,去将安往哉?百谏不听,继之以死可也。孔子去鲁,未尝一谏,又安用三?父受诛,子复仇,礼也。生则斩首,死则鞭一尸一,发其至痛,无所释也。是以昔之君子,皆哀而恕之,雄独非人子乎?至于藉馆,阖闾与群臣之罪,非子胥意也。勾践困于会稽,乃能用二子,若先战而强谏以死之,不过一强项之臣耳,于国家成败何益哉![唐卢元甫有《胥山铭序》云:"伍公绝楚出疆,在平为未宦臣,在奢为既壮子,坎壈仗节,乞师于吴,五战入郢。先王有言:‘抚则后,虐则仇。'成汤用为大义,孔子立为大经,子胥修为大仇,一騷一人赋为大怨。"语意豁达,足为子胥吐气。]

吴亡不系西施

昔人谓声色迷人,以为破国亡家,无不由此。夫齐国有不嫁之姊妹,仲父云无害霸。蜀宫无倾国之美人,刘禅竟为俘虏。亡国之罪,岂独在色!向使库有湛卢之藏,潮无鸱夷之恨,越虽进百西施何益哉!

西施不随范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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