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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2)

《史记刺客传》序聂政事极其形容,殆自抒其愤激云耳。于《年表》则书"盗杀韩相侠累",盖太史公之权衡审矣。《田单传》叙王蠋事,至以齐存亡系一布衣,孰谓史公之"退节义"乎?又如列孔子于世家,列老子于列传,而且与申、韩相埒,亦曷尝"先黄老而后六经"哉!然则后人之讥迁者,悉眯语也。

史迁文章宾主

陈仁子日:汉初不知尊孟子,迁也以孟、荀同传已为不伦,更以驺子、淳于髡等杂之,何卑孟耶?不知史法有牵连得书者,有借客形主者。太史公叹孟子所如不合,而驺子、淳于髡之流棼棼焉尊礼于世,正以见碔砆轻售而璞玉不剖,汗血空良而驽马竞逐,其寄慨深矣。仁子反见谓为卑盂,是不知文章之宾主故也。

太史公知己

赵汸日:史迁《平准书》,讥横敛之臣也;《货殖传》,讥好货之君也。按汉武帝五十年间,因兵革而财用耗,因财用而刑法酷,迨至末年,平准之置,则海内萧然,户口减半,戕民之祸,于是为极。迁备著始终相因之变,特以"平准"名书,而终之曰"烹弘羊,天乃雨"。呜呼旨哉!汸可谓太史公知己矣。

《史记》多为后人淆乱

太史公殁于武帝末年,而《贾谊传》言贾嘉最好学,至孝昭时列为九卿;《相如传》引扬雄以为靡丽之赋,劝百风一;又《公孙弘传》在平帝元始中诏赐弘子孙爵。徐广注谓后人写此以续卷后,然则《史记》一书为后人所淆乱多矣。[余又考《后汉杨终传》云:肃宗时,终受诏删《太史公书》为十余万言,则今之《史记》非迁本书可知已,何怪其淆乱杂出也!]

史迁不解作赋

史迁载《子虚》、《上林》,以其文辞宏丽、为世所珍而已,非真能赏咏之也。观其推重贾生诸赋可知。贾畅达用世之才耳,所为赋自是一家,太史公亦自有《士不遇赋》,绝不成文理。千秋轶才,竟绌于雕虫小技,人各有所能,不可强耶!

武帝遗命

自古帝王遗命多矣,要未有如汉武之奇者。托国于素无名誉之人,期功效于数十年之后,若持左券,此岂寻常尺度所得窥耶?武帝更有一奇,不冠不见黯,虽以丞相、大将军之贵不敢望也。故使长孺不死,负斧之图不在子孟也。

武帝神智

汉武帝册封诸子,其策书皆帝亲笔。于燕王曰:"悉尔心,毋作怨,毋作棐德。"燕王果以怨望,欲与上官桀、桑弘羊等谋杀霍光,废帝而自立,事发.上官、桑氏俱族。燕王自一杀,国除。于广陵王日:"大一江一 之南,五湖之间,其人轻心尔。毋迩宵人。"广陵亦以近小人亡国。如此神智,真不愧祖武矣。

苏武娶一胡一 妇有见

苏子卿娶一胡一 妇,卒蒙后世訾议。私窃疑之。《新安文献志》载,宋建炎中有朱勣者,以校尉随奉使行人在粘罕所,数日便求妻室。粘罕喜,令于所虏内人中自择。勣择一最陋者,人皆莫晓。不半月.勣遂逃去,人始悟求妻以固粘罕使不疑,受其陋者.无顾恋也。子卿之妻于一胡一 .得无朱勣之见耶?

霍光疏昌邑王之罪

观昌邑王与张敞语,真清狂不慧者耳,乌能为恶?既废则已矣,何至诛其从官二百余人?意其中从官必有谋光者,光知之.故立废贺,非专以一婬一乱故也。二百人者方诛,号呼于市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此其有谋明矣。特其事秘,史无缘得之,著此者亦欲后人微见其意也。武王数纣之罪,孔子犹且疑之;光等数贺之恶,可尽信哉?

一交一 道之弊

今之论一交一 者,皆曰王、贡,萧、朱。若以此为第一义,夫弹冠结绶,时势相依,正今士之弊。而乃以为至一交一 ,伤哉!益以见世之无一交一 也。

西汉文章之陋

西汉自王褒以下,文字专事词藻,不复简古。而谷永等书,杂引经传,无复己见,于是古学益远。又文章好用事,自邹一陽一始,而太史公云"比物连类,有足多者",岂意其遂为方便法门耶?至于今日,则末流之滥觞矣。

汉用吏胥之效

汉有天下,平津侯、乐安侯辈皆号为儒宗,而卒无所表现。至其卓绝俊伟、震耀四海者,类出于吏胥中,如赵广汉,河间之郡吏也;尹翁归,河东之狱吏也;张敞,太守之卒史也;王尊.涿郡之书佐也。是皆雄俊明博,出可为将,入可为相。然则何吏胥之多贤耶?夫吏胥之人。少而一习一 法律,长而一习一 狱讼,老奸大豪,畏惮慑伏,吏之倩状变化出入,无不谙究。因而官之,则豪民猾吏之弊,表里毫末,毕见于外,无所逃遁。而又上之人择之以才,遇之以礼,而其志复自知,得自奋于公卿,故终不肯自弃于恶,以贾罪戾,而败其终身之利。故当此时,士君子皆优为之,而其间自纵于大恶者,大约亦不过几人。而其尤贤者,乃至成功。而后世顾以为杂流,此士大夫所以为耻而不肯为也。

赵充国屯田是计

赵充国屯田事,乃兵家计策。不唯宣帝与汉庭诸公、先零、罕、开为所惑,班尉亦不识其几。汉用兵皆调发诸部国,千里行师,遇虏辄北。今罕、开等羌亦乌合,充国知其不能久,故欲以计挫之。但云"兵难逾度,愿至金城,图上方略",又曰"明主可为忠言,兵当以全取胜。及到彼,但欲为留屯计"。凡与汉廷往复论难者,不过粮草多寡耳,机初不露也。羌人见其设施出于所料之外,实不可久留,故输款而退,赵亦奏凯而还。在边不过自冬徂夏,元不曾收得一粒谷,想亦不曾下种。不然,五月谷将穗,那肯留以遗羌耶?学者不以时刻考之,每语屯田,必为称首,可笑。

陈汤之功不当以矫制废

陈汤之功,千古无两,而议者以矫制罪之。不知所恶夫赏矫制而开后患者,谓其功可以相踵而比肩者也。一陰一山之北,凡几单于,自汉击匈一奴一以来,得单于者几人?终汉之世,独一陈汤得单于耳,其不可常徼幸而立功者如此。诚使裂地而封汤,且著之令日:"有能矫制斩单于如陈汤者,无罪而封侯。"吾意汉虽欲再赏一人焉,更数十年未有继也。如此则上足以尊明陈汤之有功,显褒而不疑,而下不畏未来生事要功之论,计之善者也。唯其为说不明,故阻功之徒,乘间而窃议,其后英雄志士所以息机于世变之会也。

二疏之去以许伯

萧望之为元帝傅,与石显为仇,卒为石显所陷。疏广亦为元帝傅,与许伯为恶,而许伯莫能肆其毒。萧、疏事体一同而安危异者,去就之势异也。且元帝仁柔不断,疏傅盖熟察其为人,故一旦引知足之分,父子相携而去之。人徒知疏傅之去为高,而不知所以去者,盖以此耳。

言灾异不当著事应

孔子于《春秋》著灾异不著事应者何?盖旁引物情、曲指事类,不能一一皆合;偶有不然,人君将忽焉而不之惧,圣人于此自有深意也。自刘向释《洪范》,析天下灾祥之变,而推之于金木水火土之域.乃以时事之吉凶而曲为之配,此之谓欺天之学。况周得水德而有赤乌之祥.汉得火德而有黄龙之瑞,此理又何如耶?岂其晋厉公一视之远,周单公一言之徐,而能关于五行之沴乎?如是则五行之绳人甚于三尺矣。

歆、向废图谱之学

河出图,天地有自然之象;洛出书,天地有自然之理,二者不可偏废也。图,经也;书,纬也。一经一纬,相错而成文,相须而成变化。见书不见图,如闻其声不见其形;见图不见书,如见其人不闻其语。图至约也,书至博也。即图而求易,即书而求难。故学者为学,置图于左,置书于右,索象于图,考理于书,则人亦易为学,学亦易为功。后之学者,离图即书,尚辞务说。故虽平日胸中有千章万卷,及置之周行执事之间,则茫然不知所向。秦人虽弃儒学,未尝弃图书,诚以为图之具不可一日无也。萧何知取天下易、守天下难,故入咸一陽一先取秦图书。一旦干戈既定,文物悉张,由是萧何定律令而刑罚清,韩信申军法而号令明,张苍定章程而典故有伦,叔孙通制礼仪而名分有别。夫高祖以马上得天下,一时武夫役徒知《诗》《书》为何物?而此数公又非老师宿儒、博通古今者,非图书有在、指掌可明见,则一代之典未易举也。况是时挟书之律未除,屋壁之藏不启,所谓书者有几?无非按图之效也。后世书籍既多,儒生接武,及乎议一典礼,有如聚讼,玩岁愒日,纷纷纭纭,纵有所获,披一斛而得一粒,所得不偿劳矣。此其失,实自歆、向启之。汉初典籍无纪,刘氏创意,总括群书,分为《七略》,只收书不收图。《艺文》之目,递相因袭,故天禄、兰台、三馆、四库内外之藏,但闻有书而已。萧何之图,自此委地。后之人将慕刘、班之不暇,故图消而书日盛。唯任宏后兵书一类分为四种,有书五十三家,有图四十三卷,载在《七略》,独异于他。宋、齐之间,群书失次,王俭于是作《七志》,以为之纪;六志收书,一志专收图谱,谓之《图谱志》。不意末学而有此作也!且有专门之书,则有专门之学;有专门之学,则其学必传,其书亦不失。任宏之《略》,刘歆不能广之;王俭之《志》,阮孝绪不能续之。孝绪作《七录》,录散图而归部,录杂谱而归记注。盖积书犹调兵也,聚则易固,散则易亡。积书犹赋粟也,聚则易赢.散则易乏。按任宏之图与书几相等,王俭之志自当七之一。孝绪之录,虽不专收,犹有总记,内篇有图七百七十卷,外篇有图百卷,未知谱之如何耳。隋家藏书,富于古今,然图谱无所系。自此以来,荡然无纪。至唐、虞、夏、商、周、秦、汉上代之书具在,而图无传焉。图既无传,书复日多,兹学者之难成也。天下之事,不务行而务说,不用图谱可也。若欲成天下之事业,未有无图谱而可行于世者。

图谱之益

世无图谱,人亦不识图谱之学。张华,晋人也,问以汉之宫室,千门万户,其应如响,时人服其博物。张华固博物矣,此非博物之效也,见汉宫室图焉。武平一,唐一人也,问以鲁三桓、郑七穆,春秋族系,无有遗者,时人服其明《春秋》,平一固熟于《春秋》矣,此非明春秋之功也,见《春秋》世族谱焉。使华不见图,虽读尽汉人之书,亦莫知前代宫室之出处;使平一不见谱,虽诵《春秋》如建瓴水,亦莫知古人氏族之始终。当时作者,后世史臣,皆不知其学之所自。逮郑夹漈见杨佺期《洛京图》,方省张华之由,见杜预《公子谱》,方觉平一之故。由是而知图谱之学,其裨益宏矣。今之学者,此类都成废阁,何怪其博洽不逮古人也。歆、向之罪可胜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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