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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2)

梁武学佛而败,诋佛者以为口实。然武帝篡齐,杀齐子孙殆尽;其纳侯景,晚节多昏,业报应受,非佛之罪也。若其奉佛一精一勤,功德自在,以此罪佛,是因刖废屦、因噎废食也,其可乎?[按唐萧瑀,梁明帝之子,梁武之后也,入唐为相。自瑀逮遘,八叶宰辅,名德相望,与唐终始。以台城之祸咎佛者,亦应以此而信佛矣。]

沈约韵书之谬

天下事有最侥幸而不可解者,沈约韵书是也。沈约以前,所经历贤圣、豪杰、闻人、巨儒,不知凡几矣。一东之于二冬,四支之与五微、八齐,六鱼之与七虞,十一真之与十二文,十三元之与十四寒、一先,二萧之与四豪,八庚、九青之与十蒸,十三覃、十四盐之与十五咸,前此诸韵并通。孔子作经及汉魏古诗并仙灵篇什,班班可考,岂尽讹谬,至沈约而始悉改正耶?且约吴兴之武康人,局于方言蛮俗,不审宫羽,不备四声,而敢背越贤圣,变乱千古,亦既谬妄矣。不知后世学士大夫,何故而遵之如圣经,历百代而不敢易乎?此甚不可晓也。

刘知几无史才

杨万里云:刘知几《史通》,毛举前史,一字必呵。尝得其所撰《高宗武后实录》而读之,意其拳石班、马而臧获陈、范也,及观其永徽三年事,则曰“发遣薛延陀”,此何等语邪?天授二年则言“傅游艺死矣”,至长寿二年遣使流人则曰“傅游艺言之也”。游艺之死至是三年,岂有白骨复肉而游魂再返乎?古人目睫之论,诚有味也。然子玄《史通》妙处,实中前人之膏肓,不可废也。

隋氏富庶

自汉以来,丁口之藩息与仓廪府库之盛,莫如隋文帝初年。有户三百六十余万,平陈所得又五十万,至大业之始不及二十年,而增至八百九十余万。方其有国之始,蠲罢榷禁,又时时减免赋税,其征取之途,可谓阔略矣。又营新都,平陈,平一江一 表,至于赏赐有功,并无所爱惜,营缮征伐之费,亦既不赀矣。是时布帛之积,几于无所容,蓄储至不可胜数。及其败亡涂地,而洛口诸仓犹足以致百万之众,是果何道以致之也?吁!亦奇矣。

隋文帝滥杀

周大义公主,下嫁于突厥沙钵略可汗为可贺敦,闻隋主受禅,意甚不平。平陈之后,上以陈叔宝屏风赐之公主,因书屏风为诗,叙陈亡以自寄。其辞日:“盛衰等朝暮,世道若浮萍。荣华实难守,池台终自平。富贵今何在,空事写丹青。杯酒恒无乐,弦歌讵有声。余本皇家子,飘流入虏庭。一朝睹成败,怀抱忽纵横。古来共如此,非我独申名。唯有明妃曲,偏伤远嫁情。”上闻而恶之。时沙钵略染千遣使求婚,上令裴矩谓之曰:“杀大义公主者,方许婚。”主遂遇害。观公主诗词,不过恸陈氏之沦亡,哀身世之飘流,此亦人情之常。且一女子,远适虏庭,有何顾忌,而必欲杀之也?亦惨矣。王世充、宇文化及之毒,相去才一间耳。

隋炀帝毁谶

谶书,原于《易》之推往以知来。周家卜世得三十,卜年得八百,此知来之的也。《易》道既隐,卜筮者溺于考测,必欲奇中,故分流别派,其说寝广。西汉之末,王莽好符命,光武以图谶兴,遂盛行于世。汉时又诏东平王苍上《五经章句》,皆命从谶,历观宋、梁,其说不能尽去。及隋炀帝即位,乃发使四出搜天下书籍,与谶纬相涉者皆焚之,为吏所纠者死。自是无复其学,有功名教不浅也。

唐高祖杀降

古今杀降之甚者,莫甚于唐高,而项羽、白起弗与焉。薛仁杲降则杀之,王仁本降则杀之,萧铣降则又杀之,其他盖不胜数也。或谓出太宗意,然而太宗未尝杀颉利也。独当时何无一言救止?岂其力不能得之,文静之死,而无及于数子耶!

唐世女祸

唐太宗起义时,以隋宫女子进其父而胁之。高祖畏祸,议始定。及其后也,天亦降之女祸,世世有焉,报应之妙如此。

唐封建之善

唐太宗即位,从封德彝言,于是疏属王者降为公。德彝之言日:“爵命崇则力役多,以天下为私奉,非至公之法也。”呜呼!德彝此语,固今之药石乎!

太宗纵囚有所仿

六一公论唐太宗纵囚,其说卓矣。然纵囚自归之事不始于太宗。后汉之钟离意,南宋之傅翙,后魏之张华原,隋之王伽皆然,史书之以为美。太宗好名者,盖慕而效之耳。

尉迟公隐德

蹀血之变,坐二府者百余家,将尽没入。敬德日:“为恶者二人,今已诛;若又穷支一党一 ,非取安之道。”乃普原之。太宗一日谓敬德日:“朕将嫁女与卿,称意否?”敬德谢日:“臣妇虽鄙陋,亦不失夫妻情。臣每闻说古人语:‘富不易妻,仁也。’臣窃慕之。愿停圣恩。”叩头固让,帝嘉之而止。晚节谢宾客,饰观沼,奏清商乐.自奉养甚厚,又饵云母粉为方士术,年七十四于显庆三年卒。呜呼!敬德如此行藏,且在李卫公之上矣,世徒以万人敌称之也。

长孙无忌、褚遂良有死道

长孙无忌、褚遂良之死,世咸悲之。余以为二子均有死道。夫吴王恪,太宗爱子也,太宗立高宗为太子,又欲立恪。无忌以举棋不定为讽,似矣。而其后也,竟以房遗爱狱诬构吴王,陷之重辟。刘洎,太宗直臣也,洎性疏致祸,理固应耳,而罪不至死。遂良诬以“伊霍”一语,必欲毙之,虽马周强诤不少解。夫此二子者,所谓太宗心膂臣也,一杀其爱子,一贻其主以杀直臣之名。由此观之,武氏之祸,犹为晚也。

李勣一言之祸

武后之立,由李勣之逢迎也。彼岂不知其大谬,第以全躯命、保富贵之心太过耳。临终谓人日:“我十二三为无赖贼,焉知耄年尤大无赖哉!”身没未寒,而有敬业之祸,诛其身足矣,何至歼其宗、毁其墓道耶!然则武氏未尝纤毫见德,勣亦枉却做小人矣。

狄仁杰不杀易之、昌宗

母后临朝,如吕氏、武则天,此国家大变也。王陵、裴炎迎祸乱之锋,欲以一言折之,故不废则死。陈平、狄仁杰待其已衰而徐正之,故身与国俱全。然庐陵既立,而张易之、昌宗未去,仁杰犹置之不问,复授之张柬之,俟其恶稔而后取,岂以祸乱之根生于母子之间,不如是则必至于毁伤故耶?张玄羽日;“狄公在周,如大乘菩萨行忍辱行,自非小圣所测。”

阎立本知狄仁杰

狄梁公初授并州佐,时阎立本黜陟河南,梁公为人诬告,立本一见,即惊谢日:“仲尼观过知仁,足下可谓海曲之明珠,东南之遗宝。”特荐之兼并州法曹。夫梁公能反周为唐,而非立本则不能自拔于沉一沦 。洵哉,可称具眼矣!然则驰誉丹青,何足尽立本百一也。

徐有功难于皋陶

张文成赞徐有功:“蹑虎尾而莫惊,触龙鳞而不惧。凤跱鸱枭之内,直以全身;豹变豺狼之间,忠能远害。”愚尝谓为大将者,为太公望易,为郭子仪难;辅幼主者,为周公易,为孔明难;为刑官者,为皋陶易,为有功难。谁谓后世不及古人乎?

骆宾王四子受诬

凡称知人者,知其人之臧否邪正耳。穷远修短,则姑布、子平小术,君子不道也。裴行俭以器识短王、杨四子,幸而偶中,至今儒者乐道之。然裴所称王剧、王勔、苏味道,皆覆身窜籍,何以优劣四子?使勃等即如裴论,不过浮浅小节,而味道辈模稜邪谄,荣一宠一 牝朝,器识何在?史称骆宾王失职鞅鞅,遂与徐敬业起兵。夫孽后临朝,罗织万态,即狄仁杰辈尚诬以反,况宾王倡义杀身,欲加以罪,宁足据乎?且文人失意,愤悱其常,屈平怀沙,贾生夭折,后世咸悼其忠。宾王首倡大义,庸可以此訾之?骆集十卷今存,自《畴昔》、《书愤》二章外,无一鞅鞅语。然则史亦非实录也。裴行俭既以姑布、子平之术诬后世,而史官又从而缘饰之,则四子几不白于千古,亦冤矣!

骆宾王器识

宾王上裴侍郎书云:“义士期乎贞夫,忠臣出乎孝子。既不能推心以奉母,亦焉能死节以事人?假物议之无嫌,实吾斯之未信。况流沙一去,绝塞千里。子怆入塞之魂,母切倚庐之望。就令欢以卒岁,仰南薰之不赀;而使忧能伤人,迫西山而何几!”裴侍郎即行俭也,时欲以书记之事委骆。骆有母在,欲终养,故辞之如此。谁谓宾王才士而无器识耶!

徐敬业之败

敬业举义,魏思一温一 劝其直趋河洛,以匡复为事。此与尹德毅之说萧詧龙敏之献策潞王从珂,皆奇谋也。谚日:“败棋有胜着”。惜乎当局者迷耳。

《滕王阁记》出处

《三国典略》日:萧明与王僧辩书:“凡诸部曲,并使招携,赴投戒行,前后云集。霜戈电戟,无非武库之兵;龙甲犀渠,皆是云台之仗。”唐王勃《滕王阁序》“紫电清霜,王将军之武库”,正用此事。以十四岁之童子,胸中万卷,千载之下,宿儒犹不能知其出处,岂非间世奇才!杜子美、韩退之极其推服,良有以也。使勃与杜、韩并世对毫,恐地上老骥,不能追云中俊鹘。后生之指点流传,妄哉!

玄宗惨刻

明皇待诸弟可谓极其仁爱,然一日而杀三子,何相悖也?呜呼,让皇帝于是为不可及矣。非让皇帝有太伯、叔齐之贤,则明皇之视诸弟不难于诸子乎?

明皇废资格

明皇开元初,铨次尚未废资格。时上欲大用苏颋,因问宰相:“有自工部侍郎而拜尚书者乎?”宰相以为“唯贤是用,何资之计?”明皇乃敢从之。又以李元纮公卿一交一 荐籍甚,欲自天官侍郎擢拜尚书,宰相以元纮资薄,止拜侍郎。夫以颋、元纮之才能,计资亦未为骤进,乃毫厘必计如此。及其惑林甫之奸,欲相牛仙客,则自河湟使典擢班尚书,遂不复计资。虽以九龄之惓惓尽忠,援故事以争之,而且不听矣。岂非资格一废,彼固得以肆情而无忌耶?要之,资格者所以待常流,不次者所以待非常之士。承平无事则守资格,一旦有缓急大事大疑,则先材能。则彼前说亦非定论也。

《孝经》、《春秋》甚灵

陈眉公日:《孝经》闺门一章,由周、秦而下,传汉至唐,列为二十二章。开元间博士司马贞为国家讳,始黜之,而唐遂有马嵬之祸。则《孝经》闺门之教废也。王荆公谓《春秋》“烂朝报”不列学官,使先圣笔削之书,人主不得闻讲说,学士不得相传一习一 ,而宋遂有夷狄北辕之祸。则《春秋》内外之防与复仇之教废也。孔子日:“我志在《春秋》,行在《孝经》。”二书抹去,祸及家国,宣尼之书可谓灵矣。故曰“畏圣人之言”。

贺季真乞休在耄年

贺季真乞鉴湖归老,古今以为美谈。然考其时,年已八十余矣。故其《回乡》诗“幼小离家老大同,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夫仕宦而至八十余不归,复何为耶?季真尝谒一卖药王老,问黄白之术,持一珠贻之。老即以珠易饼,口不敢言,老日:“悭吝未除,术何由得?”是季真者,乃贪恋富贵一老悖耳。张旭谓“贺八真清鉴,风一流 千载人”,岂别有所据耶?若以鉴湖归老时为风一流 ,湖水有灵,未免贻笑矣。

卢怀慎先见

卢怀慎身为上相,家无担石之储,孜孜体国,至死益坚。属疾则念明皇倦勤,将有憸人乘间之患。遗言荐宋璟诸贤,以为社稷无穷之谋,岂区区才志之士,矜眩目前,以为功必己出者徒尔耶?史以伴食讥之,殆亦俗见也乎?李卓吾日:“怀慎自以才不及崇,每事推崇,此与‘视人之技若己有,见人之彦实能容’何以异乎?诚所谓大臣也。”呜呼,怀慎可谓千载之下复有知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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