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斋五笔·卷四
东坡文章不可学
【原文】
东坡作《盖公堂记》云:“始吾居乡,有病寒而欬者,问诸医,医以为虫①,不治且杀人。取其百金而治之,饮以虫药,攻伐其肾肠,烧灼其体肤,禁切其饮食之美者②。期月而百疾作,内热恶寒而欬不已,垒然真虫者也③。又求于医,医以为热④,授之以寒药,旦朝吐之,莫夜⑤下之,于是始不能食。惧而反之⑥,则钟乳、鸟喙,杂然并进,而漂疽、痈疥、眩瞀⑦之状,无所不至。三易医而病愈甚。里老父教之曰:‘是医之罪、药之过也。子何疾之有?人之生也,以气为主,食为辅。今子终日药不释口⑧,臭味乱于外⑨,而百毒战于内⑩,劳其主,隔其辅,是以病也。子退而休之,谢医却药,而进所嗜,气全而食美矣。则夫药之良者,可以一饮而效。’从之,期月而病良已。昔之为国者亦然。吾观夫秦自孝公以来,至于始皇,立法更制,以镌磨锻炼其民,可谓极矣。萧何、曹参亲见其斫丧之祸,而收其民于百战之余,知其厌苦、憔悴、无聊,而不可与有为也,是以一切与之休息,而天下安。”
是时,熙宁中,公在密州,为此说者,以讽王安石新法也。其议论病之三易,与秦汉之所以兴亡治乱,不过三百言而尽之。
【注释】
①医以为虫:医生认为我肚子里有蛔虫。
②禁切其饮食之美者:禁食一切美味佳肴。
③垒然真虫者也:疲惫不堪好像腹中真有虫子一样。
④医以为热:医生认为是内热。
⑤莫夜:通“暮夜”,晚上。
⑥惧而反之:医生恐惧,则反其道而行之。
⑦眩瞀:眩晕。
⑧药不释口:药不离口。
⑨臭味乱于外:外在的味觉被破坏。
⑩百毒战于内:各种病毒在体内发作。
劳其主:气受劳顿。
隔其辅:食物被阻隔。
立法更制:订立法令,更改制度。
与之休息:与民休息,让百姓休养生息。
【译文】
苏东坡作《盖公堂记》,文章说:“以前我在乡下居住的时候,着了凉而咳嗽,询问医生,医生认为有虫,不治疗就会死人。于是我拿出百金来治疗,喝了打虫药。攻伐肾肠,烧灼体肤,禁食一切美味佳肴。一个月以后各种疾病都发作了,忽冷忽热而咳嗽不已,疲惫不堪像真有虫子一样。又请了一个医生,医生认为是内热,给开了清热药,喝下之后一直吐了一天多,于是饭也吃不下去了。医生害怕了,反过来给开了钟乳、鸟喙等,喝下之后,疖子、疮疥、眩晕等症状,一齐都来了。三次换药而病得越来越厉害,乡里的老人对我说:‘这是医生的责任和吃药的过错。您有什么病?人生在世,以气为主,吃的为辅。现在您一直药不离口,外面的味觉破坏之后,各种病毒发作于体内,气受劳顿,食物被阻,所以真的就病了。您回头体息一下,不找医生,停止服药,喜欢吃什么就吃什么,气全饭也就香了,那时一剂药立即见效。’我听从他的话,一个月后病真的全好了。过去治理天下也是这个理儿。我看秦自孝公以来至于始皇,颁布法令,更改制度,百般地挫磨百姓,可以说已经达到了顶点。萧何、曹参亲眼目睹了秦暴政的祸害,他们在百战之后统治天下,知道人民的疾苦和困顿,知道不能再继续使人民劳作了,于是一切与民休息,从而安定了天下。”
当时是宋神宗熙宁中,东坡先生在密州(今山东诸城一带),他写这篇文章的目的在于讽刺王安石的新法。他议论三次换药及秦汉兴亡的原因,不过短短的三百字就把理说透了。
汉武帝田蚡公孙弘
【原文】
尚论古人者,如汉史所书,于武帝则讥其好大喜功,穷奢极侈,置生民于涂炭;于田蚡则诋其负贵骄溢①,以肺腑②为相,杀窦婴,灌夫;于公孙弘则云:“性意忌③,外宽内深,饰诈钓名④,不为贤大夫所称述。”然以予考之,三君臣者,实有大功于名教⑤。自秦始皇焚书坑儒,六学散缺,高帝初兴,未遑庠序之事⑥,孝惠高后时,公卿皆武力功臣,孝文好刑名⑦,孝景不任儒。至于武帝,田玢为丞相,黜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以百数。帝详延天下多闻之士⑧,咸登诸朝,令礼官劝学,讲议洽闻,举遗兴礼⑨,以为天下先。而公孙弘以治⑩《春秋》为丞相,天下学士靡然向风乡。弘为学官,悼道之郁滞,始请为博士官置弟子,郡国有秀才异等,辄以名闻,请著为令。而《诗》、《书》、《易》、《礼》之学,彬彬并兴,使唐、虞、三代以来稽古礼文之事,得以不废。今之所以识圣人至道之要者,实本于此。史称其“罢黜百家,表章《六经》,号令文章,焕焉可述”,盖已不能尽其美。然则武帝奢暴,固贻患于一时;蚡、弘之为人,得罪于公论,而所以扶持圣教者,乃万世之功也。平帝元始诏书,尚能称弘之率下笃俗,但不及此云。
【注释】
①负贵骄溢:仗势骄傲。
②肺腑:外戚。
③性意忌:性格狭隘。
④饰诈钓名:生性狡诈,沽名钓誉。
⑤名教:指以孔子的“正名”思想为主要内容的封建礼教,魏晋南北朝时期该名称出现。
⑥未遑庠序之事:无暇顾及文化教育事业。庠序,代指学校教育。
⑦刑名:刑律。
⑧详延天下多闻之士:广招天下博学多才之士入朝为官。
⑨举遗兴礼:举遗才,兴礼乐。
⑩治:研究、治学。
靡然向风乡:蜂起响应。
道之郁滞:学术荒废。郁滞,停滞不前。
请著为令:请求用法令的形式将这些内容都确定下来。
稽古礼文:稽古,考察古事;礼文,礼乐仪制。
表章:同“表彰”。
焕:光明。
笃俗:笃正社会风气。
【译文】
谈论古人,就像汉代史书所记载的那样,对武帝则讽刺他好大喜功、穷奢极欲,致使人民生灵涂炭;对田蚡则诋毁他仗势骄傲,以外戚为相,杀窦婴、灌夫;对公孙弘则说他:“生性狭隘,表面宽厚,内心促狭,矫饰沽名,为贤大夫所不赞成。”然而在我看来,这君臣三位,实际上对名教都有大功。自秦始皇焚书坑儒,《诗》、《书》、《礼》、《乐》、《易》、《春秋》六艺散缺,高帝建国初起,无暇顾及文化事业,惠帝高后时代,公卿都是些武官功臣,孝文帝好刑名之学,孝景帝不喜欢儒生。至于武帝,用田蚡为相,罢黜黄老刑名百家之学,招揽文学儒生上百人。武帝广招天下多才之士到朝廷,命令礼官鼓励儒学,讲论学术,兴礼乐,举遗才,作为天下的表率。公孙弘于是以治《春秋公羊传》而登上丞相的宝座,天下学士蜂起响应。公孙弘为学官,对于学术荒废感到痛心,请求皇上为博士官置弟子员,地方郡国有秀才异等要上报中央,并请求把这些内容用法律的形式确定下来。《诗》、《书》、《易》、《礼》之学于是彬彬兴起,唐、虞、三代以来的典章制度得以传播下来。现在能够认识圣人之道的基本精神,全靠这些人的努力。史书记载武帝“罢黜百家,表彰儒家《六经》,于是儒学焕然明白”,已经不能把好处全部记述。然而武帝奢侈暴虐,的确给一代人带来灾难;田蚡、公孙弘的为人处世,得罪了社会舆论,但他们扶持圣教,则是万世之功。平帝元始年间的诏书,还能称赞公孙弘率领下属笃正风气,只是没说到这一点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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