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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回 俏平儿情掩虾须镯 勇晴雯病补孔雀裘(2)

贾母犹未起来,知道宝玉出门,便开了屋门,命宝玉进去。宝玉见贾母身后宝琴面向里睡着未醒。贾母见宝玉身上穿着荔支色哆罗呢的箭袖,大红猩猩毡盘金彩绣石青妆缎沿边的排穗褂。贾母道:“下雪呢么?”宝玉道:“天阴着,还没下呢。”贾母便命:“鸳鸯来,把昨儿那一件孔雀毛的氅衣给他罢。”鸳鸯答应走去,果取了一件来。宝玉看时,金翠辉煌,碧彩?灼,又不似宝琴所披之凫靥裘。只听贾母笑道:“这叫做‘雀金呢’,这是俄罗斯国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前儿那件野鸭子的给了你小妹妹,这件给你罢。”宝玉磕了一个头,便披在身上。贾母笑道:“你先给你娘瞧瞧去再去。”宝玉答应了,便出来,只见鸳鸯站在地下揉眼睛。因自那日鸳鸯发誓绝婚之后,他总不合宝玉说话,宝玉正自日夜不安,此时见他又要回避,宝玉便上来笑道:“好姐姐你瞧瞧,我穿着这个好不好?”鸳鸯一摔手,便进贾母屋里来了。宝玉只得到了王夫人屋里,给王夫人看了,然后又回至园中,给晴雯麝月看过,来回覆贾母说:“太太看了,只说可惜了的,叫我仔细穿,别遭塌了。”贾母道:“就剩了这一件,你遭塌了也再没了。这会子特给你做这个,也是没有的事。”说着又嘱咐:“不许多吃酒,早些回来。”

宝玉应了几个“是”。老嬷嬷跟至厅上,只见宝玉的奶兄李贵、王荣和张若锦、赵亦华、钱升、周瑞六个人,带着焙茗、伴鹤、锄药、扫红四个小厮,背着衣包,拿着坐褥,笼着一匹雕鞍彩辔的白马,已伺候多时了。老嬷嬷又嘱咐他们些话,六个人连应了几个“是”,忙捧鞍坠镫,宝玉慢慢的上了马。李贵王荣笼着嚼环,钱升周瑞二人在前引导,张若锦赵亦华在两边,紧贴宝玉身后。宝玉在马上笑道:“周哥,钱哥,咱们打这角门走罢,省了到老爷的书房门口,又下来。”周瑞侧身笑道:“老爷不在书房里,天天锁着,爷可以不用下来罢了。”宝玉笑道:“虽锁着,也要下来的。”钱升李贵都笑道:“爷说的是。就托懒不下来,倘或遇见赖大爷林二爷,虽不好说爷,也要劝两句。所有的不是,都派在我们身上,又说我们不教给爷礼了。”周瑞钱升便一直出角门来。

正说话时,顶头见赖大进来,宝玉忙笼住马,意欲下来。赖大忙上来抱住腿。宝玉便在镫上站起来,笑着,携手说了几句话。接着又见个小厮带着二三十人,拿着扫帚簸箕进来,见了宝玉,都顺墙垂手立住,独为首的小厮打了个千儿,说:“请爷安。”宝玉不知名姓,只微笑点点头儿。马已过去,那人方带人去了。于是出了角门。外有李贵等六人的小厮并几个马夫,早预备下十来匹马专候,一出角门,李贵等各上马前引,一阵烟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晴雯吃了药仍不见病退,急的乱骂大夫,说:“只会哄人的钱,一剂好药也不给人吃。”麝月笑劝他道:“你太性急了,俗语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又不是老君的仙丹,那有这么灵药?你只静养几天,自然就好了。你越急越着手。”晴雯又骂小丫头子们:“那里攒沙去了!瞅着我病了,都大胆子走了。明儿我好了,一个个的才揭了你们的皮!”唬的小丫头子定儿忙进来问:“姑娘做什么?”晴雯道:“别人都死了,就剩了你不成?”说着,只见坠儿也蹭进来了。晴雯道:“你瞧瞧这小蹄子,不问他还不来呢。这里又放月钱了,又散果子了,你该跑在头里了。你往前些!我是老虎,吃了你?”坠儿只得往前凑了几步。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将他的手抓住,向枕边拿起一丈青来,向他手上乱戳,又骂道:“要这爪子做什么?拈不动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坠儿疼的乱喊。麝月忙拉开,按着晴雯躺下,道:“你才出了汗,又作死!等你好了,要打多少打不得?这会子闹什么。”

晴雯便命人叫宋嬷嬷进来,说道:“宝二爷才告诉了我,叫我告诉你们,坠儿很懒,宝二爷当面使他,他拨嘴儿不动,连袭人使他,他也背地里骂。今儿务必打发他出去,明儿宝二爷亲自回太太就是了。”宋嬷嬷听了,心下便知镯子事发,因笑道:“虽如此说,也等花姑娘回来,知道了,再打发他。”晴雯道:“宝二爷今儿千叮咛万嘱咐的,什么‘花姑娘’‘草姑娘’的,我们自然有道理!你只依我的话,快叫他家的人来领他出去。”麝月道:“这也罢了。早也是去,晚也是去,早带了去,早清净一日。”宋嬷嬷听了,只得出去唤了他母亲来,打点了他的东西。又见了晴雯等,说道:“姑娘们怎么了?你侄女儿不好,你们教导他,怎么撵出去?也到底给我们留个脸儿。”晴雯道:“这话只等宝玉来问他,与我们无干。”那媳妇冷笑道:“我有胆子问他去?他那一件事不是听姑娘们的调停?他纵依了,姑娘们不依,也未必中用。比如方才说话,虽背地里,姑娘就直叫他的名字,在姑娘们就使得,在我们就成了野人了!”

晴雯听说,越发急红了脸,说道:“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告我去,说我野,也撵出我去!”麝月道:“嫂子你只管带了人出去,有话再说。这个地方岂有你叫喊讲理的?你见谁和我们讲过理?别说嫂子你,就是赖大奶奶、林大娘也得担待我们三分。就是叫名字,从小儿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过的,你们也知道的:恐怕难养活,巴巴的写了他的小名儿各处贴着,叫万人叫去,为的是好养活,连挑水挑粪花子都叫得,何况我们!连昨儿林大娘叫了一声‘爷’,老太太还说呢。此是一件。二则我们这些人,常回老太太、太太的话去,可不叫着名回话,难道也称‘爷’?那一日不把‘宝玉’两字叫二百遍,偏嫂子又来挑这个了!过一天嫂子闲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听听我们当着面儿叫他,就知道了。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当些体统差使,成年家只在三门外头混,怪不得不知道我们里头的规矩。这里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会,不用我们说话,就有人来问你了。有什么分证的话,且带了他去,你回了林大娘,叫他来找二爷说话。家里上千的人,他也跑来,我也跑来,我们认人问姓还认不清呢!”说着,便叫小丫头子:“拿了擦地的布来擦地!”那媳妇听了,无言可对,亦不敢久站,赌气带了坠儿就走。宋嬷嬷忙道:“怪道你这嫂子不知规矩。你女儿在屋里一场,临去时也给姑娘们磕个头。没有别的谢礼,他们也不希罕,不过磕个头尽心罢咧,怎么说走就走?”坠儿听了,只得翻身进来,给他两个磕头。又找秋纹等,他们也并不睬他。那媳妇?声叹气,口不敢言,抱恨而去。

晴雯方才又闪了风,着了气,反觉更不好了。翻腾至掌灯,刚安静了些,只见宝玉回来,进门就?声顿脚。麝月忙问原故,宝玉道:“今儿老太太喜喜欢欢的给了这件褂子,谁知不防,后襟子上烧了一块。幸而天晚了,老太太、太太都不理论。”一面脱下来。麝月瞧时,果然有指顶大的烧眼,说:“这必定是手炉里的火迸上了。这不值什么,赶着叫人悄悄拿出去叫个能干织补匠人织上就是了。”说着,就用包袱包了,叫了一个嬷嬷送出去,说:“赶天亮就有才好,千万别给老太太、太太知道。”婆子去了半日,仍就拿回来,说:“不但织补匠,能干裁缝、绣匠并做女工的,问了,都不认的这是什么,都不敢揽。”麝月道:“这怎么好呢?明儿不穿也罢了。”宝玉道:“明儿是正日子,老太太、太太说了,还叫穿过这个去呢。偏头一日就烧了,岂不扫兴!”

晴雯听了半日,忍不住,翻身说道:“拿来我瞧瞧罢!没那福气穿就罢了,这会子又着急。”宝玉笑道:“这话倒说的是。”说着,便递给晴雯,又移过灯来,细瞧了一瞧。晴雯道:“这是孔雀金线的。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像界线似的界密了,只怕还可混的过去。”麝月笑道:“孔雀线现成的,但这里除你,还有谁会界线?”晴雯道:“说不的我挣命罢了。”宝玉忙道:“这如何使得?才好了些,如何做得活!”晴雯道:“不用你蝎蝎螫螫的,我自知道。”一面说,一面坐起来,挽了一挽头发,披了衣裳。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实掌不住。待不做,又怕宝玉着急,少不得狠命咬牙捱着。便命麝月只帮着拈线。晴雯先拿了一根比一比,笑道:“这虽不很像,要补上也不很显。”宝玉道:“这就很好,那里又找俄罗斯国的裁缝去?”晴雯先将里子拆开,用茶杯口大小一个竹弓钉绷在背面,再将破口四边用金刀刮的散松松的,然后用针缝了两条,分出经纬,亦如界线之法,先界出地子来,后依本纹来回织补。补两针,又看看;织补不上三五针,便伏在枕上歇一会。宝玉在旁,一时又问:“吃些滚水不吃?”一时又命:“歇一歇。”一时又拿一件灰鼠斗篷替他披在背上,一时又拿个枕头给他靠着。急的晴雯央道:“小祖宗,你只管睡罢!再熬上半夜,明儿眼睛抠搂了,那恰怎么好?”

宝玉见他着急,只得胡乱睡下,仍睡不着。一时只听自鸣钟已敲了四下,刚刚补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毛来。麝月道:“这就很好,要不留心,再看不出的。”宝玉忙要了瞧瞧,笑说:“真真一样了。”晴雯已嗽了几声,好容易补完了,说了一声:“补虽补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嗳哟”了一声,就身不由主睡下了。

要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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