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回 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
话说尤氏从惜春处赌气出来,正欲往王夫人处去,跟从的老嬷嬷们因悄悄的道:“回奶奶:且别往上屋里去。才有甄家的几个人来,还有些东西,不知是什么机密事。奶奶这一去恐怕不便。”尤氏听了道:“昨日听见你老爷说看见抄报上甄家犯了罪,现今抄没家私,调取进京治罪。怎么又有人来?”老嬷嬷道:“正是呢。才来了几个女人,气色不成气色,慌慌张张的,想必有什么瞒人的事。”尤氏听了,便不往前去,仍往李纨这边来了。
恰好太医才诊了脉去,李纨近日也觉清爽了些,拥衾倚枕坐在床上,正欲人来说些闲话。因见尤氏进来,不似方才和蔼,只呆呆的坐着,李纨因问道:“你过来了,可吃些东西?只怕饿了?”命素云:“瞧有什么新鲜点心拿来。”尤氏忙止道:“不必不必。你这一向病着,那里有什么新鲜东西?况且我也不饿。”李纨道:“昨日人家送来的好茶面子,倒是对碗来你喝罢。”说毕,便吩咐去对茶。尤氏出神无语。跟来的丫头媳妇们因问:“奶奶今日晌午尚未洗脸,这会子趁便可净一净好?”尤氏点头。李纨忙命素云来取自己妆奁。素云又将自己脂粉拿来,笑道:“我们奶奶就少这个。奶奶不嫌腌?,能着用些。”李纨道:“我虽没有,你就该往姑娘们那里取去,怎么公然拿出你的来?幸而是他,要是别人,岂不恼呢?”尤氏笑道:“这有何妨?”说着,一面洗脸。丫头只弯腰捧着脸盆。李纨道:“怎么这样没规矩?”那丫头赶着跪下。尤氏笑道:“我们家下大小的人,只会讲外面,假礼假体面,究竟做出来的事都够使的了。”李纨听如此说,便已知道昨夜的事,因笑道:“你这话有因。是谁做的事够使的了?”尤氏道:“你倒问我,你敢是病着过阴去了?”
一语未了,只见人报:“宝姑娘来了。”二人忙说快请,宝钗已走进来。尤氏忙擦脸起身让坐,因问:“怎么一个人忽然走进来,别的姊妹都不见?”宝钗道:“正是,我也没有见他们。只因今日我们奶奶身上不自在,家里两个女人也都因时症未起炕,别的靠不得,我今儿要出去陪着老人家夜里作伴。要去回老太太、太太,我想又不是什么大事,且不用提,等好了,我横竖进来呢。所以来告诉大嫂子一声。”李纨听说,只看着尤氏笑,尤氏也看着李纨笑。一时尤氏盥洗已毕,大家吃面茶。李纨因笑着向宝钗道:“既这样,且打发人去请姨娘的安,问是何病。我也病着,不能亲自来瞧。好妹妹,你去只管去,我且打发人去到你那里去看屋子。你好歹住一两天,还进来,别叫我落不是。”宝钗笑道:“落什么不是呢?也是人之常情。你又不曾卖放了贼。依我的主意,也不必添人过去,竟把云丫头请了来,你和他住一两日,岂不省事?”尤氏道:“可是,史大妹妹往那里去了?”宝钗道:“我才打发他们找你们探丫头去了,叫他同到这里来,我也明白告诉他。”
正说着,果然报:“云姑娘和三姑娘来了。”大家让坐已毕,宝钗便说要出去一事。探春道:“很好。不但姨妈好了还来,就便好了不来也使得。”尤氏笑道:“这话又奇了,怎么撵起亲戚来了?”探春冷笑道:“正是呢,有别人撵的,不如我先撵。亲戚们好,也不必要死住着才好。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尤氏忙笑道:“我今儿是那里来的晦气?偏都碰着你姐儿们气头儿上了。”探春道:“谁叫你趁热灶火来了?”因问:“谁又得罪了你呢?”因又寻思,道:“凤丫头也不犯合你怄气。是谁呢?”尤氏只含糊答应。探春知他怕事,不肯多言,因笑道:“你别装老实了。除了朝廷治罪,没有砍头的,你不必唬的这个样儿。告诉你罢:我昨日把王善保的老婆打了,我还顶着徒罪呢。也不过背地里说些闲话罢咧,难道也还打我一顿不成?”宝钗忙问:“因何又打他?”探春悉把昨夜的事一一都说了。尤氏见探春已经说出来了,便把惜春方才的事也说了一遍。探春道:“这是他向来的脾气,孤介太过,我们再扭不过他的。”又告诉他们说:“今日一早不见动静,打听凤丫头病着,就打发人四下里打听王善保家的是怎么样。回来告诉我说:‘王善保家的挨了一顿打,嗔着他多事。’”尤氏李纨道:“这倒也是正理。”探春冷笑道:“这种遮人眼目儿的事,谁不会做?且再瞧就是了。”尤氏李纨皆默无所答。一时,丫头们来请用饭,湘云宝钗回房打点衣衫,不在话下。
尤氏辞了李纨,往贾母这边来。贾母歪在榻上,王夫人正说甄家因何获罪,如今抄没了家产,来京治罪等话。贾母听了,心中甚不自在。恰好见他姊妹来了,因问:“从那里来的?可知凤姐儿妯娌两个病着,今日怎么样?”尤氏等忙回道:“今日都好些。”贾母点头叹道:“咱们别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们八月十五赏月是正经。”王夫人笑道:“已预备下了,不知老太太拣那里好?只是园里恐夜晚风凉。”贾母笑道:“多穿两件衣服何妨?那里正是赏月的地方,岂可倒不去的?”说话之间,媳妇们抬过饭桌,王夫人尤氏等忙上来放箸捧饭。贾母见自己几色菜已摆完,另有两大捧盒内盛了几色菜,便是各房孝敬的旧规矩。贾母说:“我吩咐过几次,蠲了罢,你们都不听。”王夫人笑道:“不过都是家常东西。今日我吃斋,没有别的孝顺。那些面筋豆腐,老太太又不甚爱吃,只拣了一样椒油莼?酱来。”贾母笑道:“我倒也想这个吃。”鸳鸯听说,便将碟子挪在跟前。宝琴一一的让了,方归坐。贾母便命探春来同吃。探春也都让过了,便和宝琴对面坐下,侍书忙去取了碗箸。鸳鸯又指那几样菜道:“这两样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来,是大老爷孝敬的。这一碗是鸡髓笋,是外头老爷送上来的。”一面说,一面就将这碗笋送至桌上。贾母略尝了两点,便命:“将那几样着人都送回去,就说我吃了,以后不必天天送。我想吃什么自然着人来要。”媳妇们答应着仍送过去,不在话下。
贾母因问:“拿稀饭来吃些罢。”尤氏早捧过一碗来,说是红稻米粥。贾母接来吃了半碗,便吩咐:“将这粥送给凤姐儿吃去。”又指着这一盘果子:“独给平儿吃去。”又向尤氏道:“我吃了,你就来吃了罢。”尤氏答应着,待贾母漱口洗手毕。贾母便下地,和王夫人说闲话行食,尤氏告坐吃饭。贾母又命鸳鸯等来陪吃。贾母见尤氏吃的仍是白米饭,因问说:“怎么不盛我的饭?”丫头们回道:“老太太的饭完了。今日添了一位姑娘,所以短了些。”鸳鸯道:“如今都是‘可着头做帽子’了,要一点儿富馀也不能的。”王夫人忙回道:“这一二年旱涝不定,庄上的米都不能按数交的。这几样细米更艰难,所以都是可着吃的做。”贾母笑道:“正是:‘巧媳妇做不出没米儿粥来。’”众人都笑起来。鸳鸯一面回头向门外伺候媳妇们道:“既这样,你们就去把三姑娘的饭拿来添上,也是一样。”尤氏笑道:“我这个就够了,也不用去取。”鸳鸯道:“你够了,我不会吃的?”媳妇们听说,方忙着取去了。
一时王夫人也去用饭。这里尤氏直陪贾母说话取笑到起更的时候,贾母说:“你也过去罢。”尤氏方告辞出来。走至二门外,上了车,众媳妇放下帘子来,四个小厮拉出来,套上牲口,几个媳妇带着小丫头子们先走,到那边大门口等着去了。这里送的丫鬟们也回来了。
尤氏在车内,因见自己门首两边狮子下,放着四五辆大车,便知系来赴赌之人,向小丫头银蝶儿道:“你看,坐车的是这些,骑马的又不知有几个呢。”说着进府,已到了厅上,贾蓉媳妇带了丫鬟媳妇也都秉着羊角手罩接出来了。尤氏笑道:“成日家我要偷着瞧瞧他们赌钱也没得便,今儿倒巧,顺便打他们窗户跟前走过去。”众媳妇答应着,提灯引路。又有一个先去悄悄的知会伏侍的小厮们,不许失惊打怪。于是尤氏一行人悄悄的来至窗下,只听里面称三赞四,耍笑之音虽多,又兼有恨五骂六,忿怨之声亦不少。
原来贾珍近因居丧,不得游玩,无聊之极,便生了个破闷的法子,日间以习射为由,请了几位世家弟兄及诸富贵亲友来较射。因说:“白白的只管乱射终是无益,不但不能长进,且坏了式样;必须立了罚约,赌个利物,大家才有勉力之心。”因此,天香楼下箭道内立了鹄子,皆约定每日早饭后时射鹄子。贾珍不好出名,便命贾蓉做局家。这些都是少年,正是斗鸡走狗、问柳评花的一干游侠纨?。因此大家议定,每日轮流做晚饭之主。天天宰猪割羊,屠鹅杀鸭,好似临潼斗宝的一般,都要卖弄自己家里的好厨役好烹调。不到半月工夫,贾政等听见这般,不知就里,反说:“这才是正理。文既误了,武也当习,况在武荫之属。”遂也令宝玉、贾环、贾琮、贾兰等四人,于饭后过来跟着贾珍,习射一回方许回去。贾珍志不在此,再过几日,便渐次以歇肩养力为由,晚间或抹骨牌,赌个酒东儿,至后渐次至钱。如今三四个月的光景,竟一日一日赌胜于射了,公然斗叶掷骰,放头开局,大赌起来。家下人借此各有些利益,巴不得如此,所以竟成了局势。外人皆不知一字。
近日邢夫人的胞弟邢德全也酷好如此,所以也在其中。又有薛蟠头一个惯喜送钱与人的,见此岂不快乐?这邢德全虽系邢夫人的胞弟,却居心行事,大不相同。他只知吃酒赌钱、眠花宿柳为乐,手中滥漫使钱,待人无心,因此都叫他“傻大舅”。薛蟠早已出名的“呆大爷”。今日二人凑在一处,都爱抢快,便又会了两家,在外间炕上抢快。又有几个,在当地下大桌子上赶羊。里间又有一起斯文些的抹骨牌,打天九。此间伏侍的小厮都是十五岁以下的孩子。——此是前话。
且说尤氏潜至窗外偷看。其中有两个陪酒的小么儿,都打扮的粉妆锦饰。今日薛蟠又掷输了,正没好气,幸而后手里渐渐翻过来了,除了冲账的反赢了好些,心中自是兴头起来。贾珍道:“且打住,吃了东西再来。”因问:“那两处怎么样?”此时打天九赶老羊的未清,先摆下一桌,贾珍陪着吃。薛蟠兴头了,便搂着一个小么儿喝酒,又命将酒去敬傻大舅。傻大舅输家没心肠,喝了两碗便有些醉意,嗔着陪酒的小么儿只赶赢家不理输家了,因骂道:“你们这起兔子,真是些没良心的忘八羔子!天天在一处,谁的恩你们不沾?只不过这会子输了几两银子,你们就这么三六九等儿的了。难道从此以后再没有求着我的事了?”众人见他带酒,那些输家不便言语,只抿着嘴儿笑。那些赢家忙说:“大舅骂的很是。这小狗攮的们都是这个风俗儿。”因笑道:“还不给舅太爷斟酒呢。”两个小孩子都是演就的圈套,忙都跪下奉酒,扶着傻大舅的腿,一面撒娇儿说道:“你老人家别生气,看着我们两个小孩子罢。我们师父教的:不论远近厚薄,只看一时有钱的就亲近。你老人家不信,回来大大的下一注,赢了,白瞧瞧我们两个是什么光景儿。”说的众人都笑了。这傻大舅掌不住也笑了,一面伸手接过酒来,一面说道:“我要不看着你们两个素日怪可怜见儿的,我这一脚把你们的小蛋黄子踢出来。”说着,把腿一抬。两个孩子趁势儿爬起来,越发撒娇撒痴,拿着洒花绢子托了傻大舅的手,把那钟酒灌在傻大舅嘴里。傻大舅哈哈的笑着,一扬脖儿把一钟酒都干了。因拧了那孩子的脸一下儿,笑说道:“我这会子看着,又怪心疼的了。”说着,忽然想起旧事来,乃拍案对贾珍说道:“昨日我和你令伯母怄气,你可知道么?”贾珍道:“没有听见。”傻大舅叹道:“就为钱这件东西!老贤甥,你不知我们邢家的底里。我们老太太去世时,我还小呢,世事不知。他姐妹三个人,只有你令伯母居长。他出阁时,把家私都带过来了。如今你二姨儿也出了门子了,他家里也很艰窘。你三姨儿尚在家里。一应用度,都是这里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我就是来要几个钱,也并不是要贾府里的家私,我邢家的家私也就够我花了。无奈竟不得到手,你们就欺负我没钱!”贾珍见他酒醉,外人听见不雅,忙用话解劝。
外面尤氏等听得十分真切,乃悄向银蝶儿等笑说:“你听见了,这是北院里大太太的兄弟抱怨他呢。可见他亲兄弟还是这样,就怨不得这些人了。”因还要听时,正值赶老羊的那些人也歇住了,要酒。有一个人问道:“方才是谁得罪了舅太爷?我们竟没听明白。且告诉我们,评评理。”邢德全便把两个陪酒的孩子不理的话说了一遍。那人接过来就说:“可恼,怨不得舅太爷生气。我问你:舅太爷不过输了几个钱罢咧,并没有输掉了??,怎么你们就不理了?”说着,大家都笑起来。邢德全也喷了一地饭,说:“你这个东西,行不动儿就撒村捣怪的。”尤氏在外面听了这话,悄悄的啐了一口,骂道:“你听听这一起没廉耻的小挨刀的!再灌丧了黄汤,还不知?出些什么新样儿的来呢。”一面便进去卸妆安歇。至四更时,贾珍方散,往佩凤房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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