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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回 老学究讲义警顽心 病潇湘痴魂惊恶梦

话说宝玉下学回来,见了贾母。贾母笑道:“好了,如今野马上了笼头了。去罢,见见你老爷去来,散散儿去罢。”宝玉答应着,去见贾政。贾政道:“这早晚就下了学了么?师父给你定了工课没有?”宝玉道:“定了:早起理书,饭后写字,晌午讲书念文章。”贾政听了,点点头儿,因道:“去罢,还到老太太那边陪着坐坐去。你也该学些人功道理,别一味的贪玩。晚上早些睡,天天上学,早些起来。你听见了?”宝玉连忙答应几个“是”,退出来,忙忙又去见王夫人,又到贾母那边打了个照面儿。赶着出来,恨不得一走就走到潇湘馆才好。

刚进门口,便拍着手笑道:“我依旧回来了。”猛可里倒唬了黛玉一跳。紫鹃打起帘子,宝玉进来坐下。黛玉道:“我恍惚听见你念书去了,这么早就回来了?”宝玉道:“嗳呀了不得!我今儿不是被老爷叫了念书去了么?心上倒像没有和你们见面的日子了。好容易熬了一天,这会子瞧见你们,竟如死而复生的一样。真真古人说‘一日三秋’,这话再不错的。”黛玉道:“你上头去过了没有?”宝玉道:“都去过了。”黛玉道:“别处呢?”宝玉道:“没有。”黛玉道:“你也该瞧瞧他们去。”宝玉道:“我这会子懒怠动了,只和妹妹坐着说一会子话儿罢。老爷还叫早睡早起,只好明儿再瞧他们去了。”黛玉道:“你坐坐儿,可是正该歇歇儿去了。”宝玉道:“我那里是乏?只是闷得慌。这会子咱们坐着,才把闷散了,你又催起我来!”黛玉微微的一笑。因叫紫鹃:“把我的龙井茶给二爷沏一碗。二爷如今念书了,比不得头里。”紫鹃笑着答应,去拿茶叶,叫小丫头子沏茶。宝玉接着说道:“还提什么念书?我最厌这些道学话。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诓功名混饭吃也罢了,还要说‘代圣贤立言’。好些的,不过拿些经书凑搭凑搭还罢了;更有一种可笑的,肚子里原没有什么,东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还自以为博奥。这那里是阐发圣贤的道理?目下老爷口口声声叫我学这个,我又不敢违拗,你这会子还提念书呢!”黛玉道:“我们女孩儿家虽然不要这个,但小时跟着你们雨村先生念书,也曾看过。内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远的。那时候虽不大懂,也觉得好,不可一概抹倒。况且你要取功名,这个也清贵些。”宝玉听到这里,觉得不甚入耳,因想:“黛玉从来不是这样人,怎么也这样势欲熏心起来?”又不敢在他跟前驳回,只在鼻子眼里笑了一声。

正说着,忽听外面两个人说话,却是秋纹和紫鹃。只听秋纹说:“袭人姐姐叫我老太太那里接去,谁知却在这里。”紫鹃道:“我们这里才沏了茶,索性让他喝了再去。”说着,二人一齐进来。宝玉和秋纹笑道:“我就过去。又劳动你来找。”秋纹未及答言,只见紫鹃道:“你快喝了茶去罢,人家都想了一天了。”秋纹啐道:“呸!好混帐丫头。”说的大家都笑了。宝玉起身,才辞了出来。黛玉送到屋门口儿,紫鹃在台阶下站着,宝玉出去,才回房里来。

却说宝玉回到怡红院中,进了屋子,只见袭人从里间迎出来,便问:“回来了么?”秋纹应道:“二爷早来了。在林姑娘那边来着。”宝玉道:“今日有事没有?”袭人道:“事却没有。方才太太叫鸳鸯姐姐来吩咐我们:如今老爷发狠叫你念书,如有丫鬟们再敢和你玩笑,都要照着晴雯司棋的例办。我想伏侍你一场,赚了这些言语,也没什么趣儿。”说着,便伤起心来。宝玉忙道:“好姐姐,你放心,我只好生念书,太太再不说你们了。我今儿晚上还要看书,明日师父叫我讲书呢。我要使唤,横竖有麝月秋纹呢,你歇歇去罢。”袭人道:“你要真肯念书,我们伏侍你也是欢喜的。”宝玉听了,赶忙的吃了晚饭,就叫点灯,把念过的《四书》翻出来。只是从何处看起?翻了一本看去,章章里头,似乎明白;细按起来,却不很明白。看着小注,又看讲章。闹到起更以后了,自己想道:“我在诗词上觉得很容易,在这个上头竟没头脑。”便坐着呆呆的呆想。袭人道:“歇歇罢。做工夫也不在这一时的。”宝玉嘴里只管胡乱答应。麝月袭人才伏侍他睡下,两个才也睡了。及至睡醒一觉,听得宝玉炕上还是翻来覆去。袭人道:“你还醒着呢么?你倒别混想了,养养神明儿好念书。”宝玉道:“我也是这样想,只是睡不着,你来给我揭去一层被。”袭人道:“天气不热,别揭罢。”宝玉道:“我心里烦躁的很。”自把被窝褪下来。袭人忙爬起来按住,把手去他头上一摸,觉得微微有些发烧。袭人道:“你别动了,有些发烧了。”宝玉道:“可不是?”袭人道:“这是怎么说呢!”宝玉道:“不怕,是我心烦的原故,你别吵嚷,省得老爷知道了,必说我装病逃学,不然怎么病的这么巧?明儿好了,原到学里去,就完事了。”袭人也觉得可怜,说道:“我靠着你睡罢。”便和宝玉捶了一回脊梁。不知不觉,大家都睡着了。

直到红日高升,方才起来。宝玉道:“不好了,晚了。”急忙梳洗毕,问了安,就往学里来了。代儒已经变着脸,说:“怪不得你老爷生气,说你没出息。第二天你就懒惰。这是什么时候才来?”宝玉把昨儿发烧的话说了一遍,方过去了,原旧念书。到了下晚,代儒道:“宝玉,有一章书,你来讲讲。”宝玉过来一看,却是“后生可畏”章。宝玉心上说:“这还好,幸亏不是《学》《庸》。”问道:“怎么讲呢?”代儒道:“你把节旨句子细细儿讲来。”宝玉把这章先朗朗的念了一遍,说:“这章书是圣人勉励后生,教他及时努力,不要弄到——”说到这里,抬头向代儒一看。代儒觉得了,笑了一笑道:“你只管说,讲书是没有什么避忌的。《礼记》上说:‘临文不讳。’只管说,‘不要弄到’什么?”宝玉道:“不要弄到老大无成。先将‘可畏’二字激发后生的志气,后把‘不足畏’三字警惕后生的将来。”说罢,看着代儒。代儒道:“也还罢了。串讲呢?”宝玉道:“圣人说:人生少时,心思才力,样样聪明能干,实在是可怕的,那里料的定他后来的日子不像我的今日?若是悠悠忽忽,到了四十岁,又到五十岁,既不能够发达,这种人,虽是他后生时像个有用的,到了那个时候,这一辈子就没有人怕他了。”代儒笑道:“你方才节旨讲的倒清楚,只是句子里有些孩子气。‘无闻’二字,不是不能发达做官的话。‘闻’是实在自己能够明理见道,做不做官也是有闻了;不然,古圣贤是遁世不见知的,岂不是不做官的人?难道也是无闻么?‘不足畏’是使人料得定,方与‘焉知’的‘知’字对针,不是‘怕’的字眼。要从这里看出,方能入细。你懂得不懂得?”宝玉道:“懂得了。”

代儒道:“还有一章,你也讲一讲。”代儒往前揭了一篇,指给宝玉。宝玉看时:“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宝玉觉得这一章却有些刺心,便陪笑道:“这句话没有什么讲头。”代儒道:“胡说。譬如场中出了这个题目,也说没有做头么?”宝玉不得已,讲道:“是圣人看见人不肯好德,见了色,便好的了不得,殊不想德是性中本有的东西,人偏都不肯好他。至于那个色呢,虽也是从先天中带来,无人不好的,但是德乃天理,色是人欲,人那里肯把天理好的像人欲似的?孔子虽是叹息的话,又是望人回转来的意思。并且见得人就有好德的,好的终是浮浅,直要像色一样的好起来,那才是真好呢。”代儒道:“这也讲的罢了。我有句话问你:你既懂得圣人的话,为什么正犯着这两件病?我虽不在家中,你们老爷也不曾告诉我,其实你的毛病我却尽知的。做一个人,怎么不望长进?你这会儿正是‘后生可畏’的时候。‘有闻’、‘不足畏’,全在你自己做去了。我如今限你一个月,把念过的旧书全要理清。再念一个月文章,以后我要出题目叫你作文章了。如若懈怠,我是断乎不依的。自古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你好生记着我的话。”宝玉答应了,也只得天天按着功课干去,不提。

且说宝玉上学之后,怡红院中甚觉清净闲暇,袭人倒可做些活计,拿着针线要绣个槟榔包儿。想这如今宝玉有了功课,丫头们可也没有饥荒了,早要如此,晴雯何至弄到没有结果?兔死狐悲,不觉叹起气来。忽又想到自己终身,本不是宝玉的正配,原是偏房。宝玉的为人却还拿得住,只怕娶了一个利害的,自己便是尤二姐、香菱的后身。素来看着贾母王夫人光景,及凤姐儿往往露出话来,自然是黛玉无疑了。那黛玉就是个多心人。想到此际,脸红心热,拿着针不知戳到那里去了。便把活计放下,走到黛玉处去探探他的口气。

黛玉正在那里看书,见是袭人,欠身让坐。袭人也连忙迎上来问:“姑娘这几天身子可大好了?”黛玉道:“那里能够?不过略硬朗些。你在家里做什么呢?”袭人道:“如今宝二爷上了学,屋里一点事儿没有,因此来瞧瞧姑娘,说说话儿。”说着,紫鹃拿茶来,袭人忙站起来道:“妹妹坐着罢。”因又笑道:“我前儿听见秋纹说,妹妹背地里说我们什么来着?”紫鹃也笑道:“姐姐信他的话!我说宝二爷上了学,宝姑娘又隔断了,连香菱也不过来,自然是闷的。”袭人道:“你还提香菱呢!这才苦呢!撞着这位‘太岁奶奶’,难为他怎么过!”把手伸着两个指头,道:“说起来,比他还利害,连外头的脸面都不顾了。”黛玉接着道:“他也够受了。尤二姑娘怎么死了!”袭人道:“可不是。想来都是一个人,不过名分里头差些,何苦这样毒?外面名声也不好听。”黛玉从不闻袭人背地里说人,今听此话有因,心里一动,便说道:“这也难说。但凡家庭之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袭人道:“做了旁边人,心里先怯,那里倒敢欺负人呢?”

说着,只见一个婆子在院里问道:“这里是林姑娘的屋子么?那位姐姐在这里呢?”雪雁出来一看,模糊认的是薛姨妈那边的人,便问道:“作什么?”婆子道:“我们姑娘打发来给这里林姑娘送东西的。”雪雁道:“略等等儿。”雪雁进来回了黛玉,黛玉便叫领他进来。那婆子进来请了安,且不说送什么,只是觑着眼瞧黛玉,看的黛玉脸上倒不好意思起来,因问道:“宝姑娘叫你来送什么?”婆子方笑着回道:“我们姑娘叫给姑娘送了一瓶儿蜜饯荔枝来。”回头又瞧见袭人,便问道:“这位姑娘,不是宝二爷屋里的花姑娘么?”袭人笑道:“妈妈怎么认的我?”婆子笑道:“我们只在太太屋里看屋子,不大跟太太姑娘出门,所以姑娘们都不大认得。姑娘们碰着到我们那边去,我们都模糊记得。”说着,将一个瓶儿递给雪雁,又回头看看黛玉,因笑着向袭人说:“怨不得我们太太说:这林姑娘和你们宝二爷是一对儿。原来真是天仙似的!”袭人见他说话造次,连忙岔道:“妈妈,你乏了,坐坐吃茶罢。”那婆子笑嘻嘻的道:“我们那里忙呢,都张罗琴姑娘的事呢。姑娘还有两瓶荔枝,叫给宝二爷送去。”说着,颤颤巍巍告辞出去。黛玉虽恼这婆子方才冒撞,但因是宝钗使来的,也不好怎么样他,等他出了屋门,才说一声道:“给你们姑娘道费心。”那老婆子还只管嘴里咕咕哝哝的说:“这样好模样儿,除了宝玉,什么人擎受的起!”黛玉只装没听见。袭人笑道:“怎么人到了老来,就是混说白道的,叫人听着又生气,又好笑。”一时雪雁拿过瓶子来给黛玉看,黛玉道:“我懒怠吃,拿了搁起去罢。”又说了一回话,袭人才去了。

一时晚妆将卸,黛玉进了套间,猛抬头看见了荔枝瓶,不禁想起日间老婆子的一番混话,甚是刺心。当此黄昏人静,千愁万绪堆上心来,想起:“自己身子不牢,年纪又大了,看宝玉的光景,心里虽没别人,但是老太太舅母又不见有半点意思,深恨父母在时,何不早定了这头婚姻。”又转念一想道:“倘若父母在时,别处定了婚姻,怎能够似宝玉这般人材心地?不如此时尚有可图。”心内一上一下,辗转缠绵,竟像辘轳一般。叹了一回气,吊了几点泪,无情无绪,和衣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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