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联诗芦雪庵
第十五章 联诗芦雪庵
转眼到了十四,天还没亮,赖大家的就来请。贾母高兴,就带上王夫人、薛姨妈、宝玉姊妹,到赖大的花园坐了半天。外面大厅中,薛蟠、贾珍、贾琏、贾蓉等都来了。赖大请了几位现任官员及大家子弟作陪。其中有个柳湘莲,薛蟠见过一次,听说他最爱串戏,而且都是串生旦风月戏,就误以为他是风月子弟,只恨无由相识。贾珍等也久慕他的名,酒盖住了脸,就请他串了两出戏。卸了装,几个人移席一处,说东道西。
柳湘莲原是世家子弟,父母早丧,读书不成,生性豪爽,不拘小节,耍枪舞剑、赌博吃酒,甚至眠花宿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因他年轻貌美,不知底细的人往往认为他是优伶一类。薛蟠一见他,又旧病复发,只想与他唱“*花”。他正急不可耐,赖大的儿子赖尚荣却对柳湘莲说:“宝二爷吩咐,他有话跟你说。你等一下,待我叫他出来。”就命一个小厮往里传话,悄悄请宝二爷出来。不一时,宝玉来了,与柳湘莲拉着手到侧书房坐下。宝玉问:“到秦钟坟上看了没有?”柳湘莲说:“今年雨水大,我去看了,见冲得不像样子,就雇了两个人,收拾好。”宝玉说:“怪不得。上月我们的池子里结了莲蓬,我摘了十个,让茗烟到坟上供他,回来说又新了。我只恨整天圈在家里,一点做不得主。”柳湘莲说最近他要出游,没有一定的去处,得三年五载才能回来。宝玉叮嘱他走时一定说一声,好为他饯行。柳湘莲已看出薛蟠不怀好意,让宝玉先出去,他设法避开薛蟠。
柳湘莲来到大门前,见薛蟠正在闹:“是谁放小柳儿走了?”柳湘莲恨不能一拳打死他,又碍着赖尚荣的面子,忍了又忍。薛蟠见到他,踉踉跄跄地走来,一把拉住,眉开眼笑地问长问短。柳湘莲看他那丑态,心里直恶心,心生一计,故意曲意逢迎,把他拉到僻静处,说:“你要真心和我相好,可到我家来。咱们一齐走不方便,我先走,你坐一会儿再到我家找我,可不许带一个人。”薛蟠乐得不知怎么好了,说:“我不认识你家,怎么找?”“我家在北门外,我在北门外桥头等你。”说完,柳湘莲拉薛蟠回到席上,吃几杯酒,他先溜了。薛蟠又吃了几壶,溜出来,吩咐小厮几句话,骑上马,直奔北门。
贾珍不见了二人,让人寻找,四下没有。门前家人说:“恍惚奔北门去了。”薛蟠的小厮平日怕他,也不敢去找。贾珍见天色渐晚,放心不下,命贾蓉带人出北门寻找。下桥二里多,忽见一个芦苇坑,薛蟠的马拴在路边树上。众人来到树下,听到芦苇坑中有人呻吟,寻了进去,见薛蟠衣衫破烂,鼻青脸肿,正在泥水中挣扎,浑身上下滚得泥母猪一般。贾蓉已猜个八九分,命人把他搀起来,揶揄地说:“薛大叔天天调情,必是龙王要招你为驸马,你碰到龙犄角上了。”薛蟠羞得无地自容,上不去马,贾蓉命人到关厢雇了一乘小轿,让他坐上,抬进城。贾蓉还要把他往赖府抬,他百般央告,求贾蓉千万别抬他去,也不要说他这般模样。贾蓉才让送他回家,自己回到赖家,向贾珍说了。贾珍也知是湘莲打的,笑着说:“他该吃个亏。”
薛姨妈与宝钗回到家,见香菱的眼红肿着,问明原因,忙来看望,见薛蟠虽浑身是伤,并未伤筋动骨。薛姨妈又疼又恨,骂一阵薛蟠,又骂一阵柳湘莲,想告诉王夫人,派人捉拿柳湘莲。宝钗劝她不必惊天动地,朋友们喝醉了,翻脸打架是常事,她哥不过多挨了几下,不如过数天,请珍大爷、琏二爷出面,备下酒席,请来柳湘莲,让他当众向哥哥赔个不是,事情就完了,若是告诉姨妈,四处拿人,倒显得薛家依官仗势,欺压平民。薛姨妈说宝钗想得周到。宝钗认为哥哥不服妈妈管,就该吃这样的亏,吃过几次也许会改好呢。
薛蟠浑身伤痛难忍,大骂柳湘莲,又要报官拿人,又要派人拆他家的房子。薛姨妈只好说,柳湘莲酒醒后,后悔不及,连夜潜逃了,薛蟠才无话说。他羞于见人,托病不出。到了十月,各铺的伙计家在外地的,算年账回家。有个张德辉,自幼在薛家当铺当伙计,如今是总管,今年也要回家,明年春上再来。他向薛蟠说,先派他大儿子照料门面,他明年端午前回来,贩上些纸扎、香扇及香料,除去关税与路上开销,可得几倍利息。薛蟠正难见人,想出去躲个一年半载。再说文不文,武不武,虽做买卖,连秤都不会认,不如弄点本钱,跟张德辉走一趟,一来躲羞,二来游山玩水。
想好,他先跟张德辉说了,晚上又去跟母亲商量。薛姨妈怕他出去,更无人约束,赔了本钱事小,别闯下大祸来,不让他去。他就说母亲只会抱怨他不学好,他想成人立事了,偏又不放他去,将来怎么办?就赌气回屋睡了。薛姨妈命人接回宝钗,把薛蟠要出去经商的事说了。宝钗认为,张德辉是老伙计了,忠实可靠,是个经商老手,哥哥有他照应,生意上不会吃亏。再说哥哥无法无天,不过是仗着亲戚朋友的势力;到了外面,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也难以横行霸道,拼着赔个千把银子,让哥哥历练历练也好。薛姨妈点头称是。次日,她命人请来张德辉,在书房中摆下酒席,让薛蟠陪客。她在后廊下,隔着窗子拜托张德辉照料薛蟠。张德辉满口答应,说十四日是远行吉日,请大世兄准备好,十四日一早出发。薛姨妈安排好跟随的人役,雇好长行骡子,备好马车,到了十三日,让薛蟠到各亲戚家辞行。十四日一早,薛蟠跟张德辉走了。
薛家少了许多男仆,薛姨妈就命把各屋的贵重东西收好,把薛蟠的屋锁了,让香菱跟她睡。宝钗就让香菱跟她去做伴,晚上做针线不寂寞。香菱早想到大观园中去住,只是没有机会,正合了心意。薛姨妈就答应了。宝钗领上香菱,从贾母起,一一拜过。平儿说琏二爷有病,就没见凤姐儿,托平儿捎个话,好安排打更守夜的婆子园里添个人,便于照应。
其实,贾琏并没生病,而是让贾赦重打了一顿。原来,贾赦酷爱搜集有名人题咏的古扇,听说有个石呆子收藏了许多把,就让贾琏去买。贾琏去了几次,石呆子却说一千两银子一把都不卖。贾雨村知道此事,就捏造个罪名,把石呆子下了狱,抄了家,抄出的古扇都献给贾赦。贾赦怪贾琏没本事,打得他皮开肉烂。石呆子一气之下,上吊自尽了。
吃过晚饭,宝钗去贾母处了,香菱来到潇湘馆,见黛玉已好多了,请黛玉教她作诗。黛玉要她拜师,她就拜黛玉为师。黛玉讲了律诗的一般规律,怎样起承转合,怎样用韵,怎样对仗,怎样平仄。如果有好句子,连平仄虚实都不讲究,词句不必修饰。学诗切忌师法某一人,应兼收并蓄,先把唐朝王维的五言律诗、杜甫的七言律诗、李白的七言绝句读熟,再把东晋陶渊明等人的古诗看一遍,不出一年工夫就是诗翁了。她向黛玉借了一本王维的五言诗集,回到蘅芜院,就在灯下苦读。宝钗几次催她睡觉,她也不睡,只好由着她。没几天,她找黛玉换书,黛玉要她谈谈心得,讨论一下,有利于提高。她就侃侃而谈,说了体会。宝玉、探春来了,都听她讲。宝玉赞她已得作诗的“三昧”,探春要邀她入社。她说探春打趣她,探春、黛玉说她们也是玩的,出了这园子还怕人笑话。宝玉说不必自暴自弃,门客听说园中起了诗社,找到他,他抄了一些诗,人人叹服,要刻版印刷呢!探春、黛玉责怪他不该把女孩儿的笔墨传出去。宝玉笑着说:“要是不把闺阁中诗传出去,谁知道历史上有那么多女诗人?”
惜春派人请去宝玉,香菱换了杜甫的诗集,黛玉让她以“月夜”为题,用“十四寒”韵作一首诗。香菱回去,苦想一阵,写下两行,看几首杜诗,弄得茶饭无心,坐卧不宁。宝钗劝她不必自寻烦恼,再这样就成呆子了。她终于作出一首,宝钗认为不好,让她请教黛玉。黛玉看了,认为她读的诗少,思想受束缚,再作一首,只管放开胆子作。
香菱回来,如同入了魔,连房也不进,只在池边树下苦苦思索,终于又成一首。黛玉看了,认为虽有进步,但过于穿凿。回去后,她仍挖心搜胆般苦思,宝钗笑她成了“诗魔”了。晚上,她三更才睡下,直想到五更,方才矇眬睡去。天亮时,宝钗不忍心叫她,她却在梦中笑着说:“有了!难道这一首还不好?”宝钗又是可叹,又是可笑,把她叫醒,告诫她再这样,就弄出病来了。宝钗往贾母处去,香菱梳洗了,就把梦中所得写下来。她拿着诗去见黛玉,走到沁芳亭,见李纨与众姐妹走过来。宝钗已告诉她们香菱如何梦中得句,争着要诗看。她说:“你们看这诗,要使得,我还学;还不好,我就死心了。”众人看了,都夸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她还以为是众人安慰她,只管问宝钗、黛玉。
几个丫头婆子赶来,让李纨、宝钗快过去,她们的亲戚来了。大家来到王夫人上房,黑压压一屋人。原来邢夫人的兄嫂带了女儿岫烟来投奔邢夫人,路上碰见凤姐儿的哥哥王仁也进京,两家搭帮来了。半路泊船,李纨的寡婶带着女儿李纹、李绮也上京,大家一叙,又是亲戚,三家一路同行。薛蟠的堂弟薛蝌,因父亲生前把妹子宝琴许配梅翰林之子,也带着妹妹赶来。贾母、王夫人欢喜不尽,收了礼物,让留酒饭。李纨、宝钗与亲戚欢聚,黛玉先为他们高兴,又为自己悲哀。宝玉见她垂泪,忙安慰一番。
宝玉回屋,向袭人等大发感慨,只说大观园中的姐妹是世上独一无二的了,谁知还有这么美丽的姑娘;就是薛蟠的叔伯兄弟薛蝌,也与薛蟠大相径庭。可见他以前是井底之蛙了。袭人见他又有些发傻,不肯去看。晴雯等跑去看了,回来说这四位姑娘如何如何美。探春进来,说:“咱们的诗社可兴旺了。”宝玉说:“正是,鬼使神差来了这么多人。”探春也说四位姑娘美,宝琴最拔尖儿,王夫人已认作干女儿了。袭人这才去看。宝玉、探春商量,待跟新姐妹混熟,黛玉的病痊愈,香菱的诗再进一步,把湘云接来,重新开社。二人到贾母处探听,除了宝琴跟着贾母住外,邢岫烟、李纹、李绮都住到园中。邢家原为家贫来投奔小姑,正合岫烟心意。正好忠靖侯史鼎委了外任,全家随着上任,贾母就把湘云留下来。这一来,加上李纨、凤姐儿和宝玉,就有了十三个姐妹,除了两个嫂子大,年龄都差不多,很难分出谁大谁小,任他们自己兄弟姐妹乱叫去。
湘云住进蘅芜院,正对香菱的心思,缠着湘云给她讲诗。湘云又爱说话,整日高谈阔论。宝钗就笑她们整天杜工部、韦苏州的,疯疯癫癫,不像女孩儿家。宝琴进来,披一件斗篷,金翠辉煌,不知是什么东西做的,说因为天下雪了,老太太给她的。湘云看看,原来是野鸭头上的毛做的。宝钗说宝琴有福气,老太太把这贵重衣裳给了她,连宝玉都没舍得给。湘云说只有她穿上好看,别人穿上也不配。宝玉、黛玉来了,湘云开起玩笑,说是老太太送宝琴这斗篷,必有人恼,不是宝玉,就是黛玉。宝玉只怕黛玉使小性儿,闹得宝琴难下台,不料黛玉不仅和宝琴有说有笑,和宝钗也很亲热。黛玉回去,宝玉跟来,问:“《西厢记》中,我有一句不解,你解给我听:‘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黛玉知宝玉问的什么,笑着说了那天行酒令说错话,宝钗怎样开导她,又如何雨夜派人送燕窝来,才知宝钗真是个好人。接着提起宝琴,黛玉又想起自己没姐妹,不由又哭了。宝玉劝她不必自寻烦恼,好像她每天不哭一场就过不去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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