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回 姹女求阳 元神护道
却说八戒跳下山,寻着一条小路。依路前行,有五六里远近,忽见两个女怪,在那井上打水。他怎么认得是两个女怪?见他头上戴一顶一尺二三寸高的篾丝鬏髻,甚不时兴。呆子走近前,叫声:“妖怪。”那怪闻言大怒,两人互相说道:“这和尚惫懒!我们又不与他相识,平时又没有调得嘴惯,他怎么叫我们做妖怪!”那怪恼了,轮起抬水的杠子,劈头就打。
这呆子手无兵器,遮架不得,被他捞了几下,侮着头跑上山来道:“哥啊,回去罢!妖怪凶!”行者道:“怎么凶?”八戒道:“山凹里两个女妖精在井上打水,我只叫了他一声,就被他打了我三四杠子!”行者道:“你叫他做甚么的?”八戒道:“我叫他做妖怪。”行者笑道:“打得还少。”八戒道:“谢你照顾!头都打肿了,还说少哩!”行者道:“‘温柔天下去得,刚强寸步难移。’他们是此地之怪,我们是远来之僧,你一身都是手,也要略温存。你就去叫他做妖怪,他不打你,打我?‘人将礼乐为先。’”八戒道:“一发不晓得!”行者道:“你自幼在山中吃人,你晓得有两样木么?”八戒道:“不知。是甚么木?”行者道:“一样是杨木,一样是檀木。杨木性格甚软,巧匠取来,或雕圣像,或刻如来,装金立粉,嵌玉装花,万人烧香礼拜,受了多少无量之福。那檀木性格刚硬,油房里取了去,做柞撒,使铁箍箍了头,又使铁锤往下打,只因刚强,所以受此苦楚。”八戒道:“哥啊,你这好话儿,早与我说说也好,却不受他打了。”行者道:“你还去问他个端的。”八戒道:“这去他认得我了。”行者道:“你变化了去。”八戒道:“哥啊,且如我变了,却怎么问么?”行者道:“你变了去,到他跟前,行个礼儿,看他多大年纪:若与我们差不多,叫他声‘姑娘’;若比我们老些儿,叫他声‘奶奶’。”八戒笑道:“可是蹭蹬!这般许远的田地,认得是甚么亲!”行者道:“不是认亲,要套他的话哩。若是他拿了师父,就好下手;若不是他,却不误了我们别处干事?”八戒道:“说得有理,等我再去。”
好呆子,把钉钯撒在腰里,下山凹,摇身一变,变做个黑胖和尚。摇摇摆摆,走近怪前,深深唱个大喏道:“奶奶,贫僧稽首了。”那两个喜道:“这个和尚却好,会唱个喏儿,又会称道一声儿。”问道:“长老,那里来的?”八戒道:“那里来的。”又问:“那里去的?”又道:“那里去的。”又问:“你叫做甚么名字?”又答道:“我叫做甚么名字。”那怪笑道:“这和尚好便好,只是没来历,会说顺口话儿。”八戒道:“奶奶,你们打水怎的?”那怪道:“和尚,你不知道:我家老夫人今夜里摄了一个唐僧在洞内,要管待他;我洞中水不干净,差我两个来此打这阴阳交媾的好水,安排素果素菜的筵席,与唐僧吃了,晚间要成亲哩。”
那呆子闻得此言,急抽身跑上山叫:“沙和尚,快拿将行李来,我们分了罢!”沙僧道:“二哥,又分怎的?”八戒道:“分了便你还去流沙河吃人,我去高老庄探亲,哥哥去花果山称圣,白龙马归大海成龙。师父已在这妖精洞内成亲哩!我们都各安生理去也!”行者道:“这呆子又胡说了!”八戒道:“你的儿子胡说!才那两个抬水的妖精说,安排素筵席与唐僧吃了成亲哩!”行者道:“那妖精把师父困在洞里,师父眼巴巴的望我们去救,你却在此说这样话!”八戒道:“怎么救?”行者道:“你两个牵着马,挑着担,我们跟着那两个女怪,做个引子,引到那门前,一齐下手。”
真个呆子只得随行。行者远远的标着那两怪,渐入深山,有一二十里远近,忽然不见。八戒惊道:“师父是日里鬼拿去了!”行者道:“你好眼力!怎么就看出他本相来?”八戒道:“那两个怪,正抬着水走,忽然不见,却不是个日里鬼?”行者道:“想是钻进洞去了。等我去看。”
好大圣,急睁火眼金睛,漫山看处,果然不见动静。只见那陡崖前,有一座玲珑剔透细妆花、堆五采、三檐四簇的牌楼。他与八戒、沙僧近前观看,上有六个大字,乃“陷空山无底洞”。行者道:“兄弟呀,这妖精把个架子支在这里,还不知门向那里开哩。”沙僧说:“不远,不远!好生寻!”都转身看时,牌楼下,山脚下有一块大石,约有十余里方圆;正中间有缸口大的一个洞儿,爬得光溜溜的。八戒道:“哥啊,这就是妖精出入洞也。”行者看了道:“怪哉!我老孙自保唐僧,瞒不得你两个,妖精也拿了些,却不见这样洞府。八戒,你先下去试试,看有多少浅深,我好进去救师父。”八戒摇头道:“这个难,这个难!我老猪身子夯夯的,若塌了脚吊下去,不知二三年可得到底哩!”行者道:“就有多深么?”八戒道:“你看!”大圣伏在洞边上,仔细往下看处,咦!深啊!周围足有三百余里,回头道:“兄弟,果然深得紧!”八戒道:“你便回去罢。师父救不得耶!”行者道:“你说那里话,‘莫生懒惰意,休起怠荒心’。且将行李歇下,把马拴在牌楼柱上,你使钉钯,沙僧使杖,拦住洞门,让我进去打听打听。若师父果在里面,我将铁棒把妖精从里打出,跑至门口,你两个却在外面挡住:这是里应外合。打死精灵,才救得师父。”二人遵命。
行者却将身一纵,跳入洞中,足下彩云生万道,身边瑞气护千层。不多时,到于深远之间,那里边明明朗朗,一般的有日色,有风声,又有花草果木。行者喜道:“好去处啊!想老孙出世,天赐与水帘洞,这里也是个洞天福地!”
正看时,又见有一座二滴水的门楼,团团都是松竹,内有许多房舍。又想道:“此必是妖精的住处了。我且到那里边去打听打听。——且住!若是这般去啊,他认得我了,且变化了去。”摇身捻诀,就变做个苍蝇儿,轻轻的飞在门楼上听听。只见那怪高坐在草亭内。他那模样,比在松林里救他,寺里拿他,便是不同,越发打扮得俊了:
发盘云髻似堆鸦,身着绿绒花比甲。一对金莲刚半折,十指如同春笋发。团团粉面若银盘,朱唇一似樱桃滑。端端正正美人姿,月里嫦娥还喜恰。今朝拿住取经僧,便要欢娱同枕榻。行者且不言语,听他说甚话。少时,绽破樱桃,喜孜孜的叫道:“小的们,快排素筵席来,我与唐僧哥哥吃了成亲。”行者暗笑道:“真个有这话!我只道八戒作耍子乱说哩!等我且飞进去寻寻,看师父在那里。不知他的心性如何。假若被他摩弄动了啊,留他在这里也罢。”即展翅,飞到里边看处,那东廊下上明下暗的红纸格子里面,坐着唐僧哩。
行者一头撞破格子眼,飞在唐僧光头上丁着,叫声:“师父。”三藏认得声音,叫道:“徒弟,救我命啊!”行者道:“师父不济呀,那怪精安排筵宴,与你吃了成亲哩。或生下一男半女,也是你和尚之后代,你愁怎的?”长老闻言,咬牙切齿道:“徒弟,我自出了长安,到两界山中收你,一向西来,那个时辰动荤?那一日子有甚歪意?今被这妖精拿住,要求配偶,我若把真阳丧了,我就身堕轮回,打在那阴山背后,永世不得翻身!”行者笑道:“莫发誓。既有真心往西天取经,老孙带你去罢。”三藏道:“进来的路儿,我通忘了。”行者道:“莫说你忘了。他这洞,不比走进来走出去的,是打上头往下钻。如今救了你,要打底下往上钻。若是造化高,钻着洞口儿,就出去了;若是造化低,钻不着,还有个闷杀的日子了。”三藏满眼垂泪道:“似此艰难,怎生是好?”行者道:“没事,没事。那妖精整治酒与你吃,没奈何,也吃他一钟;只要斟得急些儿,斟起一个喜花儿来,等我变作个??虫儿,飞在酒泡之下,他把我一口吞下肚去,我就捻破他的心肝,扯断他的肺腑,弄死那妖精,你才得脱身出去。”三藏道:“徒弟,这等说,只是不当人子。”行者道:“只管行起善来,你命休矣。妖精乃害人之物,你惜他怎的!”三藏道:“也罢,也罢,你只是要跟着我。”正是那孙大圣护定唐三藏,取经僧全靠着美猴王。
他师徒两个,商量未定,早是那妖精安排停当,走近东廊外,开了门锁,叫声:“长老。”唐僧不敢答应。又叫一声,又不敢答应。他不敢答应者何意?想着:“口开神气散,舌动是非生。”却又一条心儿想着,若死住法儿不开口,怕他心狠,顷刻间就害了性命。正是那进退两难心问口,三思忍耐口问心。正自狐疑,那怪又叫一声:“长老。”唐僧没奈何,应他一声道:“娘子,有。”那长老应出这一句言来,真是肉落千斤。人都说唐僧是个真心的和尚,往西天拜佛求经,怎么与这女妖精答话?不知此时正是危急存亡之秋,万分出于无奈,虽是外有所答,其实内无所欲。
妖精见长老应了一声,他推开门,把唐僧搀起来,和他携手挨背,交头接耳,你看他做出那千般娇态,万种风情,岂知三藏一腔子烦恼。行者暗中笑道:“我师父被他这般哄诱,只怕一时动心。”正是:真僧魔苦遇娇娃,妖怪娉婷实可夸。淡淡翠眉分柳叶,盈盈丹脸衬桃花。绣鞋微露双钩凤,云髻高盘两鬓鸦。含笑与师携手处,香飘兰麝满袈裟。
妖精挽着三藏,行近草亭道:“长老,我办了一杯酒,和你酌酌。”唐僧道:“娘子,贫僧自不用荤。”妖精道:“我知你不吃荤,因洞中水不洁净,特命山头上取阴阳交媾的净水,做些素果素菜筵席,和你耍子。”唐僧跟他进去观看,果然见那:
盈门下,绣缠彩结;满庭中,香喷金猊。摆列着黑油垒钿桌,朱漆篾丝盘。垒细桌上,有异样珍羞;篾丝盘中,盛稀奇素物。林檎橄榄、莲肉葡萄、榧柰榛松、荔枝龙眼、山栗风菱、枣儿柿子、胡桃银杏、金桔香橙。果子随山有,蔬菜更时新。豆腐面筋、木耳鲜笋、蘑菇香蕈、山药黄精。石花菜、黄花菜,青油煎炒;扁豆角、江豆角,熟酱调成。王瓜瓠子,白果蔓菁。镟皮茄子鹌鹑做,剔种冬瓜方旦名。烂煨芋头糖拌着,白煮萝卜醋浇烹。椒姜辛辣般般美,咸淡调和色色平。那妖精露尖尖之玉指,捧晃晃之金杯,满斟美酒,递与唐僧,口里叫道:“长老哥哥,妙人,请一杯交欢酒儿。”三藏羞答答的,接了酒,望空浇奠,心中暗祝道:“护法诸天、五方揭谛,四值功曹:弟子陈玄奘,自离东土,蒙观世音菩萨差遣列位众神暗中保护,拜雷音,见佛求经,今在途中,被妖精拿住,强逼成亲,将这一杯酒递与我吃。此酒果是素酒,弟子勉强吃了,还得见佛成功;若是荤酒,破了弟子之戒,永堕轮回之苦!”
孙大圣,他却变得轻巧,在耳根后,若像一个耳报;但他说话,惟三藏听见,别人不闻。他知师父平日好吃葡萄做的素酒,教吃他一钟。那师父没奈何吃了,急将酒满斟一钟,回与妖怪。果然斟起有一个喜花儿。行者变作个??虫儿,轻轻的飞入喜花之下。那妖精接在手,且不吃,把杯儿放住,与唐僧拜了两拜,口里娇娇怯怯,叙了几句情话。却才举杯,那花儿已散,就露出虫来。妖精也认不得是行者变的,只以为虫儿,用小指挑起,往下一弹。
行者见事不谐,料难入他腹,即变做个饿老鹰。真个是:
玉瓜金睛铁翮,雄姿猛气抟云。妖狐狡兔见他昏,千里山河时遁。饥处迎风逐雀,饱来高贴天门。老拳钢硬最伤人,得志凌霄嫌近。飞起来,轮开玉爪,响一声掀翻桌席,把些素果素菜,盘碟家火,尽皆?碎,撇却唐僧,飞将出去。唬得妖精心胆皆裂,唐僧的骨肉通酥。妖情战战兢兢,搂住唐僧道:“长老哥哥,此物是那里来的?”三藏道:“贫僧不知。”妖精道:“我费了许多心,安排这个素宴与你耍耍,却不知这个扁毛畜生,从那里飞来,把我的家火打碎!”众小妖道:“夫人,打碎家火犹可,将些素品都泼散在地,秽了怎用?”三藏分明晓得是行者弄法,他那里敢说。那妖精道:“小的们,我知道了。想必是我把唐僧困住,天地不容,故降此物。你们将碎家火拾出去,另安排些酒肴,不拘荤素,我指天为媒,指地作订,然后再与唐僧成亲。”依然把长老送在东廊里坐下不题。
却说行者飞出去,现了本相,到于洞口,叫声:“开门!”八戒笑道:“沙僧,哥哥来了。”他二人撒开兵器。行者跳出,八戒上前扯住道:“可有妖精?可有师父?”行者道:“有,有,有。”八戒道:“师父在里边受罪哩?绑着是捆着?要蒸是要煮?”行者道:“这个事倒没有,只是安排素宴,要与他干那个事哩。”八戒道:“你造化,你造化,你吃了陪亲酒来了!”行者道:“呆子啊!师父的性命也难保,吃甚么陪亲酒!”八戒道:“你怎的就来了?”行者把见唐僧施变化的上项事说了一遍,道:“兄弟们,再休胡思乱想。师父已在此间,老孙这一去,一定救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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