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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回 却洋货尚书挽利权 换银票公子工心计 (2)


  有天,有个门生,本是个翰林底子,因得京察记名,奉旨简放江西九江府知府。召见下来,到老师跟前着辞行。童子良道:“听说九江地方是很热闹的。”门生 道:“本是通商码头,各国商人都有。在那里是很不好做的,门生特来请请老师的教训。”童子良叹口气道:“那里有这许多国度!总而言之一句话:他们外国人, 想出法子来骗我们钱的。我不相信他们外国人就穷到这步田地,自己家里做不出生意,一定要赶到我们中国做生意。偏偏就有我们这些不争气的督、抚去随和,他们 的洋钱不够使,我们又特地买了机器,铸出洋钱来给他们使。不晓得他们外国人有何功何德到我们,我们要如此的巴结他!我真正不懂!”门生道:“我们中国自铸 的洋钱本不叫做洋钱,有的叫银元,亦叫龙圆。”童子良道:“亦不过多换几个名字,骗骗皇上罢了,还不同外国洋钱一个样子吗。”门生道:“大小虽一个样子, 花样却是不同。我们的龙圆,正中盘的是一条龙,所以叫做龙圆。”
  童子良听说花样不同外国一样,不觉心上一动,说道:“你有没有?可拿个来我瞧瞧。”这位门生齐巧身边有两块洋钱,一块鹰洋,一块龙元,便取出来,说声 “老师请看。”童子良接在手中,一见有一块鹰洋在内,便绉着眉头,说道:“怎么老弟你亦用这个?”随手就拿这块洋钱在炕几上一丢,却拿了那块龙元不住的端 详。后来看见有龙的一面四转亦有洋字,他老人家便把面孔一板道:“老弟!怎么你也来欺我?如果不是造了送给外国人的,为什么要刻上这些外国字呢?我总疑心 现在的人,一定是吃了外国人的迷混药,所以样样都帮着外国人,真正不解!”后来这个门生又再三告诉他:“中国所以铸造龙元,原是想出法子抵制外国洋钱的意 思,就同老师单吃本土,不吃洋烟,同一用意。”童子良经此一番譬解,虽然明白了许多,然而总为这龙元上面刻了洋字,决计不肯使用。
  闲话少叙。单说他此番派了九省钦差,到处查帐筹款,不但那九省大小官员,听得他来,个个不安其位,就是别省听着,也为担心。当时他上去请训,奏称道: “臣这趟出京,要由旱道而走,十八站到清江浦,然后坐了民船,再下江南。”上头问他:“为什么不坐火车到天津,再换轮船到上海?岂不快些?”他便碰头奏 道:“臣是天朝的大臣,应该按照国家的制度办事。什么火车、轮船,走的虽快,总不外乎奇技淫巧;臣若坐了,有伤国体,所以断断不敢。”上头听他说的话很冠 冕而且晓得他为人古板,也就随他去了。但是按照官站,须要经过山东,朝廷便谕他顺便带看河工。他亦说:“山东黄河,年来时常决口,听说其中弊端百出,臣到 山东后,定当严密稽查,决不敢有负委任。”上头听了,无甚说得。
  过了一天,又上去陛辞下来,便在部里支了盘川,带了随员,径向北道旱路进发。未曾动身的前头,发信给各地方大员,叫他们传谕所属,无非说:“本大臣砥 砺廉隅,一介不取。所到之处,一概不许办差。倘敢不遵,定行参处。”如此通饬下去,总以为这位钦差是清廉自矢,决计不用地方上破费银钱的了。岂知他所费的 更多。你道是何缘故呢?现在不说别的,单指轿马一项而论:钦差坐的是长轿,抬轿子的每班四人,每天要换三班。一位少大人,随员六七十位,有的坐轿,有的坐 车。钦差随员,各人都有跟人,都有行李。通扯起来,轿子至少亦得二三十顶,轿车、大车一百多辆,马亦要一百多匹。这笔费用,一天共需几何?部里支得盘川, 如何够使?钦差每到一处,总要面谕地方官:“所有夫价,即便写了领纸,交给巡捕官到我这里来领。”地方官当时只得诺诺遵命。等到下来,一一发付之后,那里 还敢向钦差大人手里讨取。然而等到钦差临动身的时候,这张领纸又一定要来讨取去的,地方官又不敢不照写。然而只见领纸进来,从不见银子出去。好在地方官亦 早已自认晦气,决不要钦差还的。至于钦差自己心上亦未始不明白,但是不如此,不能显得清廉,况且自己亦那里贴得出许多呢。
  最要紧的是:每到一处,地方官办差太省俭了,固然不好,太华丽了,也不相宜。钦差尚未来到,便有钦差的巡捕先赶早一步来,名字叫做“先站”,其实是同 地方官讲价钱来的。看缺分大小,一千、八百,尽着量要。若是地方官孝敬的能够如愿,他便把钦差脾气欢喜什么,不欢喜什么,都说了出来;地方官摸着钦差的脾 气,这差事自然是好办了。倘若送的不能如愿,他便不肯以实相告,尽着地方官去瞎碰。
  此番钦差因奉旨查办河工,所以绕着济南。抚台恐怕首县办差,一个人兼顾不到,特地派了两个同知,两个知县,帮着去办。使用银子,都在善后局里支领。偏 所派的四位当中,有一位同知手笔极紧,除掉行辕应用的物件,不得不办了送去,其余小钱一文不肯浪费。巡捕官预先下来,只有首县私下答应他八百银子。那巡捕 官一定要三千,说:“钦差到你们这里,总得多住几天,随时可以挑眼的。咱们劝你多破费几文,为的是彼此平安,省得钦差挑眼之后,大家没味。”首县听了,甚 以为然,无奈那位同知大老爷执定不肯。首县无奈,只得又自己暗里送了这巡捕五百金。
  此是山东省城是早已晓是钦差脾气不喜欢洋货的,所以行辕之内,一切摆设铺陈,凡是洋钟、洋表、洋毯、洋灯、洋桌、洋椅之类,一概不用。等到晚上,点了 无数若干的牛油蜡烛,不拿洋灯比较,也还觉得明亮。至于其他一切陈设,都是中国土货。吃的东西,又无非照例的燕菜席,满、汉席。钦差住了几天,尚无话说。 其时已是四月,天气渐热。跟班的出来,说大人嫌吃的水不干净,就是拧出手巾来也有股气味。办差的听见了,立刻就叫人到趵突泉打了水来给钦差吃。又买了一打 林文烟香水交给跟班上,说:“每逢钦差洗脸,面盆里冲上些香水,就没有气味了,而且还香喷喷的好闻。”谁知拿了进去,钦差还没有闻着,打手巾把子的人已经 挑眼了,拿着香水送到钦差面前,说:“这是外国人的药水,他们拿来药你的。”钦差听了,便气的了不得,写信给抚台,要查办办差的。抚台忙传那四个办差的到 辕问话。四个人据实禀明,说那香水原是可以避暑气的,而且还可以避疫气。抚台复了钦差。钦差又查问那里买的,后来听说是洋货店里买的,钦差愈加不高兴, 说:“我就同女人一样,守节已经到了六七十岁了,难道还要半路上失节不成。你们这些人都不是好人,总要想出法子来害我,到底是何居心!”
  这个风声传了出去,不但办差的人处处小心,就是合省官员来禀见的,几是稍微带点洋气的东西,都不敢叫他瞧见。有天同司、道谈论公事,谈得时候多了些, 忘记了时辰,便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有位候补道,无意之中说了声“现在大约有一点钟了”。童子良不听则已,听了之时,便把眉头一绉,眼睛一楞,说: “你老哥说的什么?兄弟不懂。”嘴里说不懂,心上却是明白的,晓得他们所说的一定是表上的时刻,便想到这些人身上一定带着有表。半天不言语,侧着耳朵一 听,偏偏同他坐的顶近一位道台,外褂里面剔剔的响。童子良听了一会,便问这位道台:“你老哥身上有什么东西,一剔一剔的响?”又问:“你们众位可曾听见没 有?”众人都不敢言,直把那位道台羞得耳根都红,坐立不稳。童子良还算忠厚,未曾当面揭穿,只第二天见了抚台,说:“某道人是漂亮的,但是漂亮人总不免华 而不实,不肯务正。所以兄弟取人,总在悃愊①无华一路。”抚台听了,先还摸不着头脑,还以为某人办事不诚实,所以钦差才加了他这个考语;后来别位司、道说 起,晓得是为带着表,方才付之一笑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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