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回 呈履历参戎甘屈节 递衔条州判苦求情 (4)
制台道:“我想此事,外国船上的洋兵替我们捉住了强盗,还肯交给我们地方官自己审办,这就是十二分面子。他们既给咱面子,咱位也不可以不顾人家的面 子。我想现在既已审问明白,都是积年巨盗,本应该就地正法的,我们如今且不要批下去,电谕海州梅牧把这些人犯的案件以及应该得的罪名详细叙明,叫翻译翻成 英文照会过去,应该如何办法。就他们不死,我们也乐得积些阴德。你道如何?”
史其祥听罢,歇了一歇,说道:“这是我们内地里的事情。既是大盗审明之后,就地正法乃是我们自己的主权,他们外国人本不应该干预的。依职道的见识,还 是老帅自己批饬下去,将该盗就地正法,似乎不必咨照外国兵官。至于他们出了力,应该如何答谢,或是电饬梅牧亲到船上一趟代达老帅的意思,或是办些土仪,如 羊酒鸡蛋之类,犒赏兵丁,亦无不可。这是职道愚昧之见,请请老帅的示,可行不可行?”
制台听罢,亦楞了一回,说道:“你的话呢,固然不错,然而人家顾了咱的面子,咱们一点不和人家客气客气,似乎心上总过不去。我看土仪呢亦得送,这几个 人怎么办法,我的意思总得让让人家,等人家退回来不管,我们再自己办,那就不落褒贬了:我这是面面俱到的法子。我看还是如此办得好。”史其祥道:“这办案 的事实实在在是我们自己的主权,那外国人是万万不可同他通融的。”
制台一见史其祥还是执定前见,心上很不高兴,便道:“我兄弟办交涉也办老了,这些事还有什么不懂。你们总是顽固见识,到了这个时候,还是一点不肯让 人。但是据你刚才所说,究不能够面面俱到,总得斟酌一个两全的法子才好。”史其祥笑着说道:“强盗归我们自家办,就是保守我们自己的主权。再送些土仪给他 们,也总算有情分到他们了。除此之外,实在没有第二条法子。”制台听了,面孔一板道:“你这人真好糊涂!我刚才怎么同你讲的?这件事非往常可比。强盗虽然 应该归我们办,你不想这回的强盗是那个拿到的。人家出了力又不想咱们的别的好处,难道连这一点面子还不给他,还成句话吗!我办交涉办老了的,如今倒留个把 柄在人家手里,叫人批评两句,我可犯不着!”说完,胡子一根根跷了起来,坐着不言语。
史其祥见制台生了气,一想不妙,怕于自己差使有碍,便暗暗说道:“主权不主权,关我甚么事,用得我干着急!我起了劲,白得罪了上司,于我有什么好处 呢?”但是一时又想不出一个转弯的法子。踌躇了好半天,只得仰承宪意,自圆其说道:“职道的话原是一时愚昧之谈,作不得准的。既然老帅要想一个两全的法 子,足见老帅于慎重邦交之内,仍寓挽回主权之心,职道钦佩得很!现在职道想得一法,是主权既不可弃,邦交又当兼顾,请请老帅的示,可行不可行?”制台道: “你快说!”史其祥道:
“请老帅立刻电饬梅牧把拿到十三个人当中把为首的先行就地正法几名,伸国法即所以保主权。下余的几个,若以强盗论,原应该不分首从,一律斩决,如今且 不将他定罪,就遵照老帅的刚才吩咐的话,送交外国兵官,听他处治。他要他死,这几人本有应得的死罪,他要开脱他们,我们也乐得就此积些阴功,也不负老帅好 生之德。”制台听到这里,一面听,一面点头,嘴里不住的赞好,不等史其祥说完,忙抢着说道:“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到底你史大哥有主意,所以兄弟凡事都要 同你商量。现在就作准照你办,立刻拟好电报,送到电局,饬令梅牧遵照办理。”
按下省城之事不表。单表海州梅飏仁奉到制台的复电,立刻照谕施行,请了本营参将从监里把前番审定的五名盗首提到大堂,验明箕斗,登时绑赴校场,一概正 法。杀人的时候,他同营里一齐穿着大红斗篷。杀人回来,照例先到城隍庙拈香。回到衙门,又照例排衙,然后退入签押房。大凡他们做官的人忌讳顶多,又怕的是 鬼,说是穿了大红斗篷,鬼就不敢近身了,再到城隍庙里一转,就是有点邪魔鬼祟,亦被城隍老爷叫小鬼拿他赶掉。等到回到衙门,升坐大堂排衙的时候,衙役们拿 着棍子赶出赶进一阵吆喝,无论有多少冤鬼早已吓都吓散了。历来相传都是如此说法。究竟做官的人谁被冤鬼缠过又没人见过,不过借此骗骗自己,安安自己的心罢 了。
且说梅飏仁回到签押房,因为洋提督后天就要走,连夜到学堂里又把那位教习拿轿子抬了来,请他翻译这件公事,以便照会洋提督,请他的断。那位教习起先还 拿腔做势,说来不及,又说:“为人办事须有一定时刻,晚生今天在学堂里已经教了几个钟头的书,到了晚上极应该休息休息。如今又要我翻译这些东西,这是最伤 脑筋,晚生还是带回去,等到空的时候再翻好过来罢。”
梅飏仁一听他话不对,只得挽出师爷同他讲说:“洋提督后天就要走的,这件公事,无论如何,明日一早总得送过地去。吾兄辛苦了,敝东自应格外尽情。千万 辛苦这一遭罢!”那位教习听说“格外尽情”,无奈只得应允。当下就在梅飏仁签押房里调齐案卷翻译起来。梅飏仁跑出跑进,不时自己出来招呼,问他要茶要水, 肚子饿了有点心,一回又叫管家把上海艾罗公司买的“补脑汁”开一瓶给他喝,免得他用心过度,脑筋受伤。那位教习见如此,心上也觉过意不去,只得尽心代为翻 译。无奈这件公事头绪太多,他的西学尚不能登峰造极,很有些翻不出来的地方,好在通海州除掉他都是外行,骗人还骗得过。当下足足闹了八个钟头,只勉强把制 台的意思叙了一个节略,写了出来,念给梅飏仁听过。梅飏仁除掉说好之外亦天他话可以说得。
当下梅飏仁立刻叫人把写好的英文信送到船上。那位教习深晓得自己本事有限,恐怕外国人看了他写的英文信不懂,非自己前去当面譬解给他听听是断乎不会明 白的,连忙挺身而出,说:“这信等我自己送去。”梅飏仁见他如此要好,自然欢喜。谁知等到他到了船上见了洋提督,呈上书信,洋提督看过一遍,又看第二遍, 看来看去,竟有大半不懂,忙问他:“信写的什么?”他只得红着脸,把这事一五一十说给洋提督听了一遍。洋提督道:“幸亏你自己来,你倘若不来,我这船上懂 得各国文法的人都有,单就是你的英文没有懂得。”说罢,哈哈大笑。那位教习晓得总是写的信上拼法不对,所以被洋人耻笑,羞的红过脖子。当时洋提督说道: “既然贵国法律这几个人都该办死罪的,就请贵州梅大老爷照着贵国的法律办他们就是了。”那位教习又请洋提督同到法场监斩。洋提督欣然应允,随即约定时刻。 那位教习先回来送信。
梅飏仁立刻照会营里摆齐队伍押解犯人同到法场。才走到那里,洋提督带了几十名洋兵也早来了。外国的兵腰把笔直,步代整齐,身材长短都是一样,手里托着 洋枪,打磨的净光地亮,耀人的眼睛。等到到了法场上,一字儿摆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及看中国的兵,老的小的,长长短短,还有些痨病鬼、鸦片鬼,混杂在 内。穿的衣裳虽然是号褂子,挂一块,飘一块,破破烂烂,竟同叫化子不相上下。而且走无走相,站无站相,脚底下踢哩搭拉,不是草鞋便是赤脚,有的袜子变成灰 色,有的还穿一双钉靴。等到到了法场上,有说笑的,也有骂的人。痨病鬼不管人前人后随便吐痰。鸦片鬼就拿号褂子袖子擦眼泪。拿的刀叉一齐都生了锈了。比起 人家的兵来真正是天悬地隔!洋提督走来同中国官见面之后,先拿照像机器替犯人拍了一张照,等到杀过之后又拍了一张,然后分道自回去。
其时梅飏仁已将宪谕饬办的羊酒鸡蛋送洋人的礼物都已办齐,就托省城派来兵轮管带萧参将上船送礼。萧长贵一听要他去送礼,又把他兴头的了不得。因为这分 礼是替制台送的,是面子上的事情。立刻穿好农帽,把礼物装了几台盒。活猪活羊各一百头,由兵役们牵着,他自己却坐了一顶小轿跟在后头,说:“这两年在船上 当差事舒服惯了,把骑马的本事忘掉了。”霎时到得船上,礼单是早已托翻译翻好的,兵船上的人看了都还明白。萧长贵是船上来过多次了,熟门熟路,人都有点认 得。见了船上的人,无论是兵官,是兵丁,是水手,见了洋人就请安。见了洋提督,再请两个安:一个是自己请的,一个是替制台请的。他那副卑躬屈节的样子,洋 船上的人早已看惯的了,都不以为奇。当下洋提督吩咐叫把礼物全行收下,犒赏来人,又叫一员小武官陪了萧长贵大餐。这一顿饭直害得萧长贵坐立不安,神魂不 安!还有些兵丁见来熟了,都不同他客气,拉着他的辫子,打着洋话问他“可是尾巴不是”?萧长贵话虽不懂,晓得是拿他开心的话头,便涨红了脸,低着头,一声 也不敢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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