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残游记》读后感(2)
1859年李善兰将牛顿的《谈天》译入中文,从此中国人知道了万有引力定律。刘鹗轻描淡写地将科学和神话撮合,于是牛顿和势力尊者这两个素未谋面的意象并 排站在了读者目前,不过这也非国人原创,几百年前但丁的世界中,托勒密和上帝不仅相安无事,而且亲密无间。在《神曲·天堂篇》第十歌中,但丁描述黄道和赤 道角度不偏不倚,若增一分减一分,世间生灵都会毁灭,而这正是上帝之力使然。地球是圆的并不妨碍上帝坐在上面,正如万有引力反倒可以为“势力尊者”张本。 在文学家的喜宴上,科学和宗教或神话常常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刘鹗和但丁的缘法不止于此。《老残游记续集》最后三回叙老残游地狱,调子又转为神魔小说,而形状陰间种种酷刑,与《神曲·地狱篇》也大可比观:
只见两旁凡拿骨朵锤、狼牙棒的一齐下手乱打,如同雨点一般。……起初几下子,打得那大汉脚直竖上去,两脚朝天,因为辫子拴在木桩上,所以头离不了地,身子 却四面乱摔,降上去,落下来,降上去,落下来。……落下来的时候,那狼牙棒乱打,看那两丈围圆地方,血肉纷纷落下,如下血肉的雹子一样;中间夹着破衣片 子,像蝴蝶一样的飘。皮肉分两沉重,落得快,衣服片分两轻,落的慢,看着十分可惨。
磨子上的阿旁接住了人、就头朝下把人往磨眼里一填,两三转就看不见了。底下的阿旁再摔一个上去。只见磨子旁边血肉同酱一样往下流注,当中一星星白的是骨头粉子。
这是刘鹗的“打”字诀和“磨”字诀,我们再来看看但丁的“裂”字诀:
一个酒桶即使失掉了中板或侧板,
也不如我所见的一个人那破损不堪,
那人竟被劈成两半:从下巴一直劈带屁眼:
大小肠悬挂在两腿只间,
心肺肝脾全都暴露在外面,
……
我始终觉得西方暴力美学的鼻祖是但丁,当然刘鹗也不遑多让,在中国酷刑大观中能坐上把交椅。“叙景状物,时有可观”,放在这个具体语境下,不知是褒是贬。 当然两人的主旨倒都还是惩恶劝善。《续集》中叙老残心理活动:“倘若我得回陽,我倒愿意广对人说。”但丁也受了好多陰魂嘱托,让他们以己为诫,莫要犯错堕 落,毕竟下了西方地狱,是要把一切希望捐弃,永世不得超生的,而老残这里,还能依罪恶多少,定被“磨”的次数,再磨蹭也有个盼头。
以上所举谴责、武侠、堪舆、神魔,仅四大端而已,其余如叙贾氏一家离奇命案的公案小说,叙泰山斗姥宫尼姑逸云恋爱的心理小说,以及其后逸云大彻大悟的修真 小说,琳琅缤纷,不一而足。倘若刘鹗能将这些类型以严整的情节结构表现出来,那他在文学榜上的座次恐怕能压过曹雪芹。只可惜他是时而武侠、时而神魔、时而 谴责、时而公案,一部小说好似选集,彼此未能熔融无间。张炎评吴文英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刘鹗正好相反,好比秦砖汉瓦,唐彩 宋雕,分别看来,动人心魄,搭在一起,不合体统。当然,清季古典小说余绪中,《老残游记》的头名状元还是能做稳的。
刘鹗文字功力上乘,对书名却未免太过随意。叫做《老残演义》固然不太妙,和曹雪芹、施耐庵、吴承恩拼起来,它怎么也挤不进中国古典小说的一流行列。但若改 为《中国类型小说大观》,那么这个领域,他刘鹗可算妙人一个,泰斗半双,独步古今,享誉全球。结果却搞了个《老残游记》,岂不让徐霞客偷笑?
可见名字一事,到底马虎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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