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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悟真寺诗》赏析

先闻水潺湲。

自兹舍车马,

始涉蓝溪湾。

手拄青竹杖,

足踏白石滩。

渐怪耳目旷,

不闻人世喧。

山下望山上,

初疑不可攀。

谁知中有路,

盘折通岩巅。

一息幡竿下,

再休石龛边。

龛间长丈余,

门户无扃关。

仰窥不见人,

石发垂若鬟。

惊出白蝙蝠,

双飞如雪翻。

回首寺门望,

青崖夹朱轩。

如擘山腹开,

置寺于其间。

入门无平地,

地窄虚空宽。

房廊与台殿,

高下随峰峦。

岩崿无撮土,

树木多瘦坚。

根株抱石长,

屈曲虫蛇蟠。

松桂乱无行,

四时郁芊芊。

枝梢嫋青翠,

韵若风中弦。

日月光不透,

绿-阴-相交延。

幽鸟时一声,

闻之似寒蝉。

首憩宾位亭,

就坐未及安。

须臾开北户,

万里明豁然。

拂檐虹霏微,

绕栋云迴旋。

赤日间白雨,

-阴-晴同一川。

野绿簇草树,

眼界吞秦原。

渭水细不见,

汉陵小于拳。

却顾来时路,

萦纡映朱阑。

历历上山人,

一一遥可观。

前对多宝塔,

风铎鸣四端。

栾栌与户牖,

恰恰金碧繁。

云昔迦叶佛,

此地坐涅槃。

至今铁钵在,

当底手跡穿。

西开玉像殿,

白佛森比肩。

斗薮尘埃衣,

礼拜冰雪颜。

叠霜为袈娑,

贯雹为华鬘。

逼观疑鬼功,

其跡非雕镌。

次登观音堂,

未到闻栴檀。

上阶脱双履,

敛足升净筵。

六楹排玉镜,

四座敷金钿。

黑夜自光明,

不待灯烛然。

众宝互低昂,

碧珮珊瑚幡。

风来似天乐,

相触声珊珊。

白珠垂露凝,

赤珠滴血殷。

点缀佛髻上,

合为七宝冠。

双瓶白琉璃,

色若秋水寒。

隔瓶见舍利,

圆转如金丹。

玉笛何代物,

天人施祗园。

吹如秋鹤声,

可以降灵仙。

是时秋方中,

三五月正圆。

宝堂豁三门,

金魄当其前。

月与宝相射,

晶光争鲜妍。

照人心骨冷,

竟夕不欲眠。

晓寻南塔路,

乱竹低婵娟。

林幽不逢人,

寒蝶飞翾翾。

山果不识名,

离离夹道蕃。

足以療饥乏,

摘尝味甘酸。

道南蓝谷神,

紫伞白纸钱。

若岁有水旱,

诏使修蘋蘩。

以地清净故,

献奠无荤膻。

危石叠四五,

嵬欹且刓。

造物者何意,

堆在岩东偏。

冷滑无人迹,

苔点如花笺。

我来登上头,

下临不测渊。

目眩手足掉,

不敢低头看。

风从石下生,

薄人而上搏。

衣服似羽翮,

开张欲飞骞。

三面峰,

峰尖刀剑攒。

往往白云过,

决开露青天。

西北日落时,

夕晖红一团一团一。

千里翠屏外,

走下丹砂丸。

东南月上时,

夜气青漫漫。

百丈碧潭底,

写出黄金盘。

蓝水色似蓝,

日夜长潺一潺。

周迴绕山转,

下视如青环。

或铺为慢流,,

或激为奔湍。

泓澄最深处,

浮出蛟龙涎。

侧身入其中,

悬磴尤险艰。

扪萝蹋樛木,

下逐饮涧猿。

雪迸起白鹭,

锦跳惊红鳣。

歇定方盥漱,

濯去支体烦。

浅深皆洞彻,

可照脑与肝。

但爱清见底,

欲寻不知源。

东崖饶怪石,

积甃苍琅玕。

温润发于外,

其间韫璵璠。

卞和死已久,

良玉多弃捐。

或时泄光彩,

夜与星月连。

中顶最高一峰,

拄天青玉竿。

鼠同鼠令上不得,

岂我能攀援。

上有白莲池,

素葩覆清澜。

闻名不可到,

处所非人寰。

又有一片石,

大如方尺砖。

插在半壁上,

其下万仞悬。

云有过去师,

坐得无生禅。

号为定心石,

长老世相传。

却上谒仙祠,

蔓草生緜緜。

昔闻王氏子,

羽化升上玄。

其西晒药台,

犹对芝术田。

时复明月夜,

上闻黄鹤言。

迴寻画龙堂,

二叟鬓发斑。

想见听法时,

欢喜礼印坛。

复归泉窟下,

化作龙蜿蜒。

阶前石孔在,

欲雨生白烟。

往有写经僧,

身静心精专。

感彼云外鸽,

众飞千翩翩。

来添砚中水,

去吸岩底泉。

一日三往复,

时节长不愆。

经成号圣僧,

弟子名扬难。

诵此莲花偈,

数满百亿千。

身坏口不坏,

舌根如红莲。

颅骨今不见,

石函尚存焉。

粉壁有吴画,

笔彩依旧鲜。

素屏有褚书,

墨色如新干。

灵境与异跡,

周览无不殚。

一遊五昼夜,

欲返仍盘桓。

我本山中人,

误为时网牵。

牵率使读书,

推挽令効官。

既登文字科,

又忝谏诤员。

拙直不合时,

无益同素餐。

以此自惭惕,

戚戚常寡欢。

无成心力尽,

未老形骸残。

今来脱簪组,

始觉离忧患。

及为山水遊,

弥得纵疏顽。

野麋断羁绊,

行走无拘銮。

池鱼放入海,

一往何时还。

身著居士衣,

手把南华篇。

终来此山住,

永谢区中缘。

我今四十余,

从此终身闲。

若以七十期,

犹得三十年。

白居易诗鉴赏

山水诗是诗的一大题材。到了中唐,诗人们追求创新,模山范水跳出了王孟藩篱,变自然凝炼为铺陈始终、淋一漓尽致,气度之壮阔,篇章之恢宏,白居易《游悟真寺诗》与韩愈《南山诗》可谓其中的代表佳作。

悟真寺,在王顺山。诗歌作于元和九年,此时白居易丁忧期满,回朝任左赞善大夫之职。

“元和九年秋,八月月上弦。我游悟真寺,寺在王顺山”。起笔不落窠臼,将游悟真寺的时间、地点一一交代清楚。虽有杜甫《北征》开端的痕迹,但用于山水诗,犹为罕见,实为散文游记作法。下文再写舍弃车马,徒步上山,小憩两次,登山入寺。将登山过程寸步不遗、一一道来。清人贺贻孙评白诗说“段段求详”,从此诗可窥见一斑。入寺之后,环顾四周,“ 如擘山腹开,置寺于其间”,以人一体比拟山、寺位置,想象怪异却又精当妥贴。寺中所见所闻,树木是“根株抱石长,屈曲虫蛇蟠,松桂乱无行,四时郁芊芊”,鸟儿则“幽鸟时一鸣,闻之似寒蝉”。诗中不乏传统的清雅幽寂,但又忠于现实、客观摹写,美中有瑕,不加美化,有异于传统审美观念。

入寺之后,必然面对众多建筑。描写楼阁嵯峨,法相庄严,为诗歌难题,前人往往避开此处,着笔自然景色。诗人却知难而进,正面描写寺中多宝塔、玉像殿、观音堂等建筑。然而视角不同,写来各有特点。多宝塔是“风铎鸣四端,栾栌与户牖,恰恰金碧繁”、“至今铁钵在,当底手迹穿”,重在整体与个别形象的交叉。玉像殿则“迭霜为袈裟,贯雹为华鬘”,只取玉佛雕像。两者重点突出,详略得当。观音堂却浓墨重彩,大肆铺排:“六楹排玉镜,四座敷金钿。

黑夜自光明,不待灯烛然。众宝互低昂,碧珮珊瑚幡。风来似大乐,相触声珊珊。白珠垂露凝,赤珠滴血殷,点缀佛髻上,合为七金冠。”再附设舍利珠、玉笛。既表现佛堂金碧辉煌,又突出佛像圆通金像,由大到小,逐层铺叙,声色俱有。然而诗人更将圆。

宝堂豁三门,金魄当其前。月与宝相射,晶光争鲜妍。”于是观音堂的光辉尽落眼中。

天明之后,独游山径。韩愈《山石诗》描绘这一场景,寥寥数语、写意勾勒。白居易则工笔细绘,巧施丹青。点缀以乱竹、寒蝶、山果神祠,登危石而心惊,承山风而体轻。山林逸趣,具体细致,令读者如悠然入其境。落日圆月,是诗歌的永恒题材,不落俗套,绝非易事。白居易笔下的日落月生,却令人耳目一新。“西北日落时,夕晖红一团一团一。千里翠屏外,走下丹砂丸。东南月上时,夜气青漫漫。百丈碧潭底,写出黄金盘。”时而红翠交辉、时而碧金相映,色彩绚烂,形象艳丽。 “丹砂丸”、“黄金盘”比喻日月,颇为奇绝。以俗语入诗,却能化俗为雅。至此一日一一夜游程,交代明白。其后则略去时间线索,截取典型山景细绘。蓝水萦山、时急时缓、东崖堆石,亦青亦润。诗人不仅描写游历实境,还将目接心仰、足行不到的山光池色写入诗中;“中顶最高一峰,拄天青玉竿。

鼠同鼠令上不得,岂我能攀援。上有白莲池,素葩覆清澜。闻名不可到,处所非人寰。”这又是以文为诗的表现手法。

山水诗中,往往将人文景致作为自然风光的附庸;而在散文游记中,人文景致却是重要的组成部分。白居易此诗醉心山水,又着眼灵迹。不仅对寺院描摹工细,而且笔下佛子,仙真、神龙、高僧、名画、法书纷至沓来,大大丰富了山水诗的内容。诗人对一片石的佛家传说,王子乔的得道仙祠、吴道子画、褚遂良书都一笔带过,而对画龙堂的神龙听法、写经僧的鸽群协力等富于神话色彩的传说却是笔下生花、绘声绘色。笔墨详略浓淡,安排十分得当。

曲终奏雅,篇末明志,是山水诗结尾的惯常写法。诗中写景洋洋一千余言,为普通山水诗的数十倍篇幅,结尾抒情,向往野情逸趣、厌倦尘世俗务,也占据一百四十字之多,宣泄无遗。

诗歌按照时间顺序,以游山过程贯串始终,又不时间以人文景致、穿插心情感受,题材丰富多彩,致使叙事、抒情、写景浑然一体,构成散文化的山水诗,诗化的山水游记。

诗歌结构,从游山到游毕抒怀,首尾完整,井然有序。但于严整中时见腾挪起伏。后三月之游程即重加组合,并无严格时间线索。全诗或详或略,重点突出。同是山行,上山详而下山略;同是自然风光,详于前而简于后、详于实而疏于虚;同是寺院庙宇,则突出观音堂;同是人文古迹、则突出画龙堂、写经僧。行文挥洒变化、疾徐有致,结构可谓疏密有致,收放自如。

诗中刻画形象,色彩鲜明、姿态横生,新境叠见。或宏阔如“拂檐虹霏微,绕栋云迴旋,赤日间白·3544·《唐诗鉴赏大典》

雨,-阴-晴同一川”,或奇异如“风从石下生,薄人而上搏。衣服似羽翮,开张俗飞骞”,或飞动如“扪萝蹋樛木,下逐饮润猿。雪迸起白鹭,锦跳惊红鳣”,或静谧如“日月光不透,绿-阴-相交延。幽鸟时一声,闻之似寒蝉”,搜幽探微,戛戛乎独造。

全诗洋洋洒洒一百三十韵,一千三百字,不落窠臼,不生硬拚凑,造语妥贴,颇见诗人深厚的艺术功力。就句法而言,于大量平常句式中,间以散文句法。如 “元和九年秋,八月月上弦”、“若岁有水旱”、“ 造物者何意”、“或铺为慢流,或激为奔湍”,都立异于一般的二、二、一句式,平中见拗,调节音律,腾挪有致。就字法而言,诗中用字偶见生僻,但通篇不以艰涩奥衍取胜,而以圆转晓畅见长。清人刘熙载评白诗用字“用常得奇”,实非虚言。看似平常,却是苦心经营,大巧若拙。如“树木多瘦坚”写形得神、“韵若风中弦”天趣自得、“眼界吞秦原”的大胆想象、“白珠垂露凝、赤珠溶血殷”静态动写,俯拾皆是。

清人赵翼举以此诗与韩愈《南山诗》相比较,赞之曰:“层次既极清楚,且一处写一景物,不可移易他处,较《南山诗》似更过之。”(《瓯北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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