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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回 狄经司受制嬖妾 吴推府考察属官(2)

这吴推官若是安分知足的人,这也尽叫是快活的了。他却乞儿不得火向,饭饱了,便要弄起箸来,不依大一奶奶的规矩,得空就要作贼。甚至大一奶奶睡熟之中,悄悄的趴出被来,干那鼠窃狗偷的伎俩,屡次被大一奶奶当场捉获。有罪责罚的时节,这吴推官大了胆替他说分上。大一奶奶不听,便合大一奶奶使一性一子。渐至出头护短,甚至从大一奶奶手中抢夺棍一棒一。把个大一奶奶一惹,惹得恶发起来,行出连坐之法:凡是马缨、孔桧两个,有一人犯法,连吴推官三人同坐,打则同打,骂则同骂,法在必行,不曾饶了一次。除了吴推官上堂审事,就是大一奶奶衙里问刑,弄得个刑厅衙门,成了七十五司一样,人号鬼哭,好不凄惨!起先与那经历邻墙,还怕经历衙中听见,虽也不因此收敛,心里还有些不安。及至狄希陈到了任,起初时节,寄姐怕刑厅计较,不敢十分作恶;大一奶奶又怕狄经历家闹笑话,不肯十分逞凶。及至听来听去,一个是半斤,一个就是八两,上在天秤,平平的不差分来毫去,你也说不得我头秃,我也笑不得你眼瞎,真是同调一流雷的朋友。有时吴推官衙里受罪,狄希陈那边听了赞叹;有时狄希陈衙里挨打,吴推官听了心酸;有时推官经历一同受苦,推官与经历的奶奶同时作恶,真是那狮吼之一声 ,山鸣谷应,你倡我随!

一日,十一月十五日,吴推官早起,要同太守各庙行香,大一奶奶早起要神前参佛。夫一妇一梳洗已完,穿衣服已毕,那轮该上灶的孔桧,挠着个头,麻一胡一 着个脸,从后边跑出来。大一奶奶道:“好一奴一才!我已梳洗完毕,日头半天,大晌午的,你把头蓬的似筐呀大,抹得脸象鬼一般。两个一奴一才齐与我顶着砖,天井里跪着!”吴推官若是有识量见几的人,这一次不曾株连到你身上,你梳了头上堂,跟了行香,凭他在衙里怎生发落,岂不省了这一场的事?他却不揣,对了大一奶奶说道:“马缨他老早的一自一己梳洗,又伺候我们梳洗完备。奶奶饶他起来,也分个勤惰。”大一奶奶双眉倒竖,二目圆睁,说道:“我说过的,一人有罪,三人连坐。今日为你待出去行香,不曾数到你身上,你到替别人说起话来!马缨这一奴一才,只管他一自一己起来梳洗,难道不该走到后面叫一声:今日是个望日,主人公要出去行香,主人婆要参神拜佛,且别挺着脚睡觉,早些起去。’如今三个拧成一股,眼里没人,我可不论甚么行香不行香哩!”叫吴推官也进卧室里去跪下。

吴推官不敢违拗,顺顺的走进房内,朝了眠床 登时做了个半截汉子。太守堂上打了二点,登时发了三梆,差人雪片般来请,又禀说:“太爷合两厅都上在轿上,抬到仪门下等候多时。”一替一替的打得那梆子乱响。可怪那吴推官空有须眉,绝无胆气。大一奶奶不曾分付甚么,焉敢起来?倒还是大一奶奶晓些道理,发放道:“既是堂上同僚们都在轿上等候,便宜了你,且放起来!”

吴推官跪得两腿麻木,猛然起来,心里又急待着要出去,只是怎么站立得起来!往前一抢,几乎不跌一一交一 一。待了老大一会,方才慌慌忙忙上轿赶做一伙。见了三位同僚,虽把些言语遮饰,那一肚皮的冤屈闷气,两个眼睛,不肯替他藏掩。人说得好:“但要人不知,除非己不为。”这吴推官惧内行径,久已闻知于人,况这些家人那一个是肯向主人,有严紧口嘴的!门子屡请不出,家人不由得说道:“惹了奶奶,见今罚他跪在房内,不曾发放起来,怎生出得去?”这各人的门子,听了这话,都悄悄的走在轿旁,尽对各人的本官说了。这各同僚们其实只扫一自一己门前雪,把灯台一自一己照燎;他们却瞒心昧己,不论一自一己,只笑他人,你一言,我一语,指东瓜,说槐树,都用言语讥诮。一激一得那吴推官又羞又恼。勉强忍了气,行过了香,作别回了本厅,坐堂佥押,投文领文已完,待了成都县的知县的茶,送了出去,然后本府首领经历、知事、照磨、简较、县丞、主簿、典史、驿丞、仓官、巡简,成都卫千百户镇抚、僧纲、道纪、医学、一陰一陽一,也集了四五十员文武官员,都来参见。

庭参已毕,吴推官强一自一排遣,说道:“我们都是个须眉男子,往往制于一妇一人。今日天寒雨雪,我要将各官考察一番,不是考察官评,特考某人惧内,某人不惧内,以见惧与不惧的多寡。众官都北向中立,待我逐个点名。一自一己也不必明白供说,各人将出公道良心,不可瞒心昧己,假做好汉;有如此的欺人,即是欺天。点到跟前,惧内的走往月台东站,不惧内的走往月台西站。本厅就是头一个惧内的人,先一自一就了立东向西的本位。”

一个个点到跟前,大约东边站立的十有八九,西边站立的十无一二。惟独点到狄希陈的名字,仓皇失措,走到东边,不曾立定,又过西边;西边不曾立定,又走到台中朝北站下;行站不住。吴推官问道:“狄经历或是就东,或是就西?不西不东,茫无定位,却是何故?”狄希陈向前禀道:“老大人不曾分付明白,兼怕小老婆的人,不知就在那一方站?”吴推官笑了一回,想道:“这也难处。内中还有似这等的,都在居中朝北站罢!原来怕小老婆的止有狄希陈一个。只见临后一个光头和尚,戴着僧帽,一个道士,戴着纶巾,都穿着青绢圆领,牛角黑带,木耳皂靴,齐上来禀道:“道人系僧纲道纪,没有妻室,望老爷免考。”吴推官道:“和尚道士虽然没有老婆,难道没有徒弟?怕徒弟的也在东边站去。”只见这两个僧道红了脸,低着头,都往东边站在各官之后。看那西边,只有单单两个官站在一处:一个是府学的教官,年已八十七岁,断了弦二十二年,鳏居未续;一个是仓官,北直隶人,路远不曾带有家眷。

吴推官道:“据此看起来,世上但是男子,没有不惧内的人。一陽一消一陰一长世道,君子怕小人,活人怕死鬼,丈夫怎得不怕老婆?适间本厅实因得罪房下,羁绊住了,不得即时上堂,堂翁与两厅的僚友俱将言语讥讪本厅取信不及,一则是无事,我们大家取笑一番;一则也要知知这世道果然也有不惧内的人么。看将起来,除了一位老先生,断了二十多年的弦,再除一个不带家眷的,其余各官也不下四五十位,也是六七省的人才,可见风土不一,言语不同,惟有这惧内的道理,到处无异,怎么太尊与他三个如此撇清?‘吾谁欺?欺天乎?’”

一个医学正科,年纪五十多岁的个老儿,禀道:“堂上太爷也不是个不惧内的人,夏间冲撞了大一奶奶,被大一奶奶一巴掌打在鼻上,打得鲜血横流,再止不住。慌忙叫了医官去治,烧了许多驴粪吹在鼻孔,暂时止了;到如今成了鼻衄的锢疾,按了日子举发。怎还讥诮得老爷?就是军厅的一胡一 爷,也常是被奶奶打得没处逃避,蓬了头,赤着脚,出到堂上坐着。粮厅童爷的奶奶更是利害,童爷躲在堂上,奶奶也就赶出堂来便要行法教诲。书办、门子、快手、皂隶,跪了满满的两丹墀,替童爷讨饶,看了众人分上,方得饶免。衙役有犯事的,童爷待要责他几下,他还禀道:‘某月某日,奶奶在堂上要责罚老爷,也亏小的们再三与老爷哀告,乞念微功,姑恕这次。’童爷也只得将就罢了。老爷虽是有些惧内,又不曾被奶奶打破鼻子,又不曾被奶奶打出堂上,又不求衙役代说人一情一,怎么到还笑话的老爷?”吴推官道:“此等的事,我如何倒不曾闻见!若知道他们这等一般,适间为甚么受他们狨气!”医官道:“老爷察盘考审,多在外,少在内,以此不知。”吴推官道是感一激一那个医人,后来有人要谋替他的缺,吴推官做了主,不曾被人夺去。此是后事。

当时考察完毕,吴推官道:“今日之事,本厅与诸公都是同调。”真是:临行不用多嘱咐,看来都是会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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