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回 七年病退三年艾 一世盲开万世明
小子连叫不应,心下着慌,飞步进内通报。两位加夫人,原是大脚岛妇,起居轻便,方在床 沿穿着鞋袜,听说岛主暴厥,跨下床 来,三脚两步,奔到前面。一看神色,不知所措。左右拉着衣袖,大哭起来。飞一娘一正欲进内,经过殿前,忽听哭声,急忙赶到。天生、文龙闻声俱起,开门出视。小子禀诉情由,二人听不甚清,飞一娘一已猜到九分,点头示意天生上前叫唤,怕是中寒,令丫鬟取姜汤。一面将手指夹住人中,又在太一陽一、耳门、顶心、脑后各穴,推捺了一回。
姜汤取来用箸撳开牙关,灌了几匙,眼珠稍动,总不落下,痰声呼呼,头额上津津汗出。飞一娘一令取醋炭,霎时已到。因令两如君把他扶着,头面向下,移过炭盆,泼下两瓢陈醋。这气一薰,喉间碌碌作响,涌出痰涎,约有升许。重复扶其坐好,看看眼睛下来,众人放心。不防铁丐眶中泪珠簌簌,一声痛喊,竟是大哭起来。猛然直立,两只手把如君洒开,拔步向外,就要过东院里去,丫鬟小子硬拉不住。
飞一娘一猜透情由,不觉好笑。天生也是恍然,两人起身跟着他出去。只见铁丐跨进东院堂屋,瞥见立一娘一,拜倒在地,带哭带说的道:“咱们如今懊悔迟了!咱冤屈你三贞九烈的人,又妄诬了大圣大贤的文爷,咱的罪过那里能够消得掉!咱的性命不值钱的。那年若不遇文爷教化,到如今早经死了一百个,咱要活着何用?可怜当今皇帝说咱是文爷旧友,谁知咱这丧良心的,见他病了,就认他改了常,做这种事。咱还是个人吗?咱素来直性,这一疑便疑到底,累你受了三年苦。如今想起来,不如死了,才好补报你!”说罢,将头往地卜乱磕。
天生慌忙扶起。铁丐呜呜咽咽,哭个不住。立一娘一见此情形,也忍不住哭,两行粉泪,直挂下来。飞一娘一功道:“死是断无死法。妹夫既有悔心,自此复敦和好,妹子亦勿必介怀。妹夫是个直性人,怎这三年之内,从不说明缘故?教人猜这哑谜,好生气闷!咱看起来,妹夫也是个乖巧人儿哩!”铁丐道:“休要取笑!大姊须劝他宽咱这一遭儿,以后一娘一一样的孝顺他!偿若介意,咱还寻得一死!”立一娘一拉住飞一娘一,哭个不了。铁丐下近前来,重要跪下。天生急止住道:“这个再使不得!铁弟须要自重,免得合岛中笑话!”铁丐道:“不过说岛主伯婆,有甚笑话呢?”立一娘一愈哭愈哀,不发一言。铁丐重要立一娘一搬进里边,又说了些倒霉话。飞一娘一没法,硬作主意叫丫鬟、小子们杠抬箱一宠一 ,收拾奁具,自己扶掖立一娘一,带骗带功的进来。铁丐嘻着阔嘴,也跟天生入内。
文龙初则骇异,见他们过东院去,私问小子,才知滴血的话,却想不着疑的是谁。天生进来,方问明白,不觉暗暗好笑。早膳已备,飞一娘一出来,铁丐涎着面孔,一同坐下,陪文龙吃完。文龙请见立一娘一,即便告辞。飞一娘一同立一娘一送出屏门之外,天生、铁丐均乘马陪行,下小船,撑出外护,送文龙上船,珍重而别。岛民岛妇,一路拥着观看,直侯文龙启碇,方各散去。
是日,天气晴和,挂帆北上。那知日落以后,忽然奇冷,西风大作,空中雪花飞飘,因令海师就近下锚。文龙怕收入岛中必有扰累,恰好在两岛夹峙之处,风浪稍平,安然过夜。自此总遇不着顺凤,忽行忽止,直到二月初二日,才进大沽口,驳入津卫,舍舟而驰。初五日,已抵彰义门。文龙一迳入朝覆命,天子召见慰劳殷勤。略问倭中善后事宜,即命归家省视。到得府门,家人内监早已伺候。文龙先至安乐窝中,见了水夫人,再到日升堂,素臣端坐不语,文龙拜了起来,点一点头,就把旁边一个女子弟,一手捞了过来,摸他头脸,嘻嘻而笑。文龙也就趋出,先到蓝田楼,见了母亲弟妹,然后逐房问安,并到古心处略坐,回转安乐窝,禀知别后一切。
水夫人喜动颜色,当面奖了几句。文龙才放了心。晚上,即在水夫人房中陪吃夜饭。又问了为寤生兄弟作媒之事,水夫人道:“彼虽式微,究系国王之女。下配厮仆,逾分已极!我想文恩现主倭国,他两人从军报仇,亦经立功,升授指挥之职,还守着世仆名分,虽由尔父提拔,但令世世姓文,究亵朝廷名器。明日入朝,汝即面奏皇上,把文恩、文容两家,准其出籍旧宗可也!”
文龙应诺,因细询素臣病中情状,水夫人道:“自如汝出门后,汝父愈发痴癫,青天白日干些把戏,也不管人看见!先前我亦愁有祸变,听说肤体比前充溢,眼光炯炯仍如平时,想是隐于声伎中,而不为声使所戕,其中自有大关系在焉!只是汝父与上皇同病,近来上皇沉痛愈深,见了面生的人,躲避不出,连别宫的内监宫女,也不许放进,终日只有何、陆二妃伴着。皇上纯孝性成,这两个月,问安视膳,不容见面。探问何妃,得知圣躬虽则不厌嬉戏,但形容消瘦,饮膳减少,夜不能寐,心烦口渴。太医诊视都说从前不过心疾,几年来逸乐过度,耗损真元,转成癆瘵,惟有顺性适欲,以待气数而已!皇上忧急万分,无奈上皇不喜见人,见便暗呜叱咤,不能一尽尝药之孝。看来汝父之病,尚不若上皇之真也。”说罢,文龙见水夫人稍有倦意,叫了安置。房外阮氏、田氏及红豆、璇姑等,领着诸孙、诸曾孙、并仆妇、丫鬟,挤满一屋,分班昏定。
文龙随着出来,同田氏到蓝田楼略坐,凤姊、蛟行绷着甲儿、由儿,顽耍了一回,只各叫安置而去。文龙也到凤姊房中。少年久别,说不尽一团一 圆趣味。但素臣家法:非经期已净,或新产不满百二十日,虽则招我同房,仍然床 分上下。文龙征倭之日,妻妾皆娠,至十一月十一日,凤姊生子文甲,十三日,蛟行生子文由,皆是水夫人就保姆手中,咳名取义。此时绣褓锦襁,脸涡微笑,文龙见了,不胜欢喜。凤姊早令对床 设塌,以待文龙。文龙远出初归,心安梦适,酣然一觉,直到天明。
晨省魁了,已有内监传旨召见。疾趋入朝,赐坐锦墩,君臣絮语,出来已是午后。随有朝臣问候。门上辞去许多,惟谢迁、刘健、李东一陽一、洪长卿四人,均延入相见。问了东海军务,复商议些国家重事。四位既去,亲友之在京者,亦陆续候讯,直到掌灯,应酬始毕。
自此文龙以水夫人年老,素臣久病,天子嘉念勋劳,许其在家省待。文麟、文鹏均在翰林,当年就迁了文麟洗马,文鹏谕德,并迁文谨为侍讲,特旨命随刘、洪、谢、李四人入阁学习 。是年,天子以长次二主年已及笄,择吉出降。令工部官于赐第之旁,营建新第,为公主邸舍,水夫人以麟、鹏两孙与凤、鳌同年,均以官居清要,遂差人通知玉麟,一井完婚,四月初二日,凤、鳌出府,就公主邸成礼。初十日,麟、鹏两孙,双娶王麟之女过门。旬日之间,四桩喜事,虽以镇国府中人众地广,金银财昂赐出天家,不难咄嗟立办;然内外贺客,上下厮仆,应酬开发,也就忙到尽情。刚刚弥月,两位公主行见舅姑礼,又是一忙,接着八月初一日,文谦娶回来哈儒之女,豪华气焰,富贵门媚,也不减四月间热闹。这年,水夫人平添五个孙媳,心快神怡,一精一力倍加强。因公主成婚之后,太皇、太后、后妃,常差内监宫女往来,也都进府起居,不时珍赏。单有仁寿宫的赏赐,因上皇病体日就羸尫,神气每至不清,渐渐稀疏下去。
素臣心疾如旧,府中上下,久亦行所无事。天下太平,百姓饱饶足,恩荣美满。元功首铺。竟成卧治之名矣。二十二年八月,文鹤高中乡魁。十月武乡试,文犀又中了武解元,都下哗然,以为异事,都说:“公相诸公子髫龄科第,这也见惯不怪。怎十二岁孩子,些小气力,能挽百石弓,掇挽三百斤大石,真是天人!”原来文犀勇力绝伦,又禀天渊之教,私下授以运气练筋诸法,平时从不轻试。是年文场被黜,天渊欲令武试,怕水夫人不允。犀儿与文龙说知,请其转禀。水夫人不惟不怒,且喜天渊武艺得有传人,一口应允。犀儿大喜,整顿过场,果然冠军。
次年二月会试,文鹤中在第四名;殿试二甲,钦点庶常。四月武会试,文犀又中第二;殿试,全围者十人,天子特召于内苑覆阅,亲拔文犀状元。四月,文麟生孪生三子,取名畕、畾、(左右上下四田)。五月,凤姐生女,名粤。长主生子,名釗。七月,文鹏生子,名池;蛟吟生子,名略;次主生女,名侔;文柔、文谦亦各生子,府中又为添丁忙碌。
月将尽,文麟回家,报知:“昨日安阁老病殁,内阁正拟稿加赠。皇上说,要转奏上皇,持稿进仁寿宫去。今日面奉圣旨,派大哥为山陵使,拟成国公米镇为副,速往聚宝山催工,毋庸召见。极迟到至明早旨意下来,不知因何如此急急?”次日,天子果不视朝,辰刻,圣旨已到。文龙方至安乐窝禀知水夫人,副使成国公来会,候齐起行。始知上皇自七月往后,神思恍馆,魇迷谵语,渐至不食不寝,闭目辄遗,支离床 席,已有半月。天子因上皇不欲见面,每日只间何、陆二妃。这日乘不省人事之际,随带大医入视,大惊,脉象虚浮,忽断忽续,真藏脉己见。推肝经未绝,但肝动必发烦躁,一转侧间,防其汗出气脱,势甚危险。无药可施矣!天子忧急已极,自此日在仁寿宫侍奉。皇后、皇妃、皇子及后宫有位号者,亦俱轮流进去。
到了八月初中日,龙驭上宾,天子哀痛擗踊,昼夜号哭。内阁诸臣颁发遗诏,派洪文、谢迁为鼓理丧仪大臣,楚王、周王、新宁伯谭祐、礼部尚书连世、礼部右侍郎王恕、洗马文麟、赞善曾彦、工部员外郎杨复礼几筵前行走。三日大殡,奉梓宫于永思殿,一切礼仪,均依《大明会典》施行。百官遵制成服,文府内外男女,亦俱挂孝哭临如礼。二十七日之内,上下都是墨衰,文麟因在几筵前,是白袍白绖。惟素臣一人,如梦如醉,不闻不问。
一日,文勤、文慎跑进内堂,说:“太师爷立传沈夫人出去诊脉。”仆妇传禀进来,合家骇异。素俄方督鵾儿随鹰儿读书,听见传唤,心下疑惑,忙下素心楼,来见水夫人。两儿跟着。水夫人道:“玉佳命你诊脉,病必转机;据我看来,也不必下药。大凡心疾,其来者骤,其去者速。玉佳数年以来,饮食井不减少,终日嬉游,脏腑经络均未受损,看他肤革充盈,目睛闪烁,又不曾酒色淘虚。一有转机,欲起便起,安用药为?”鵾儿从旁插舌道:“婆婆,那孟子上说:“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孙儿生的那年,父亲已病。恰是七年;只消取些陈艾,一炙便好。”水夫人欢喜道:“这真是沈媳儿子,也会讲起医理来!但盂子岂是如此解法么?沈一娘一就带他两个同去,快来回话。”
素娥答应起身,绕过隔墙,从大厅进宅门,小内监飞跑进去。这回不比水夫人看视,六个女教师早已准备衣裙带悦,个个斩齐,看见素娥进来,站在堂门前迎着识叫,七姨拉了鵾儿的手,一同随入。素臣躺在一交一 椅之上,熊熊、乌乌捧着巾壶,伺候两旁。素臣见素娥亦不言语,坐起来,瞋目而视。熊熊移过一椅,素娥坐着,素臣伸手向診.
素娥定神调息,细察脉象,将把左寸一部,轻按重侯,都无弦数之征;然后次第诊完,恰俱平和,竟如无病之人。但觉左关稍劲,肝木偏旺。因思:素臣本性刚直,作事燥烈,肝一陽一不和,是其本体。从前在丰城伤寒,脉象亦是如此。所以当冷则思得炽炭以慰之,其热则又欲得冰雪而卧之,性之所在,急不能待,弄得素俄无法,始想出烤火卧屏,以为暂时解救。想来此部脉,原是他气质偏胜处,并不因病而见也。便道:“老爷病久元虚。不必攻病,只消补元。”素臣点头微笑,看见鵾儿同了七姨,在女子第班中顽笑,目视素娥。素娥会意,忙叫鹰儿去拉了过来。两儿均向素臣磕头。素臣以两手各摩其顶,仍是微笑不言。
素娥亦告辞而出,禀过水夫人。水夫人道:“当年我原说是心疾,要你们委心任运,勿作无益之思,今果然矣。但这是国家之福,生民之幸,非文氏祖宗呵护之灵,所以挽回春也!”素娥道:“太夫人说心疾从无治法。侧媳平时考究各种医书大凡心疾皆由痰起,而其病均则在时七因,所谓忧思伤脾,郁怒伤肝,恐惧伤肾。受病有不同耳。明其致病之由,而各理其脏,使脏气充足,而后痰邪消化。且痰之甚者,必聚于心,包络浊气凝结,则清气壅滞,而养心之血不能流动。健忘惊悸,梦魇谵语,皆痰胜于血而入心,迷其窍也。充其病状,渐至于癫。拔本塞源,是在医者之不误投药饵而已,安得无治法哉?”
水夫人道:“我所论者,单是玉佳一人。但是心疾,那见得竟无治法?你们只看七年之内,何以略无转机,一到今日,就有挽回?其中缘故,可想而知矣!”素娥方始释然。房内诸人,皆被这话提醒,亦各点头叹服。只有璇姑,方为燕姐制履,漠然无闻,水夫人暗暗称赞。只见文虚进来禀道:“管门太监现奉圣旨进宫当差,今日就要撤回,特来告辞。”水夫人道:“既奉圣旨,自不可违,你说我意,在府中多年,辱慢老公公。因太师爷久病,公子有差,只好改日拜谢!”文虚答应出去。文慎又跑进来说:“太师爷要素服,立等穿着,已在日升堂北面,设大行牌位矣。”
湘灵起身,即向自已满油阁中,取出前日赶做的白布袍,并冠緌、腰绖、布靴,叫仆妇随着文慎,送将出去。素臣取魁穿好,北面拜跪,匍伏举哀,放声大哭。自此早晚必行二次。三日而止。这日,文麟因几筵前每日四人值宿,隔日可以归私宅,晚间进来,闻素臣病愈,疾忙趋问。素臣命于明早进内阁时,与洪长卿说明,转奏天子,以大行在殡,遏密八音,恳将女乐全部发还遣散。是夜。日升堂上,便不闻管弦之一声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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