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回 戏文一百出将生平事逐件重题 男女五十双把座中人(2)
湘灵道:“这些孩子,相貌秀雅,声音清越,是干夫人妙选之力。其关目生动,音节谐畅,必由教师广省,乃有此等名优耶?”篁姑道:“教师系苏州名手,然得教上是一半;其神情气度,关会入微之处,则由于新出两个时髦:一名原海;一名杨慎。皆一精一于音律,善于文章,不特陶铸子弟,化纯为灵,亦且加点乐府,变俗为雅。若专靠贱妾原本,优师教一习一 ,便应减色矣!”
湘灵道:“康封山曲胜于崆峒,诗则弱于崆峒,此已成名宿矣。杨状元则系现今时髦。有此两人润色,自更斐然。然非贤夫妇之锦心绣肠,亦无从而润色也!”天渊道:“文章系康、杨两状元之力,武事又属何人?适演小驸马出场,身分锤法,俱有师传,非止纷跳轻捷,亦由于于太夫人所教耶?”玉儿道:“妾姑止教令跳跃之法,其各样武艺皆由妾夫及妾妹教一习一 。妾妹因新产未来。到太师爷八十寿诞,必来补祝也。”天渊道:“文武皆得名人真传,宜乎擅绝一时矣!”
水夫人见日已将西,问外边男客已散,命设席于湖心亭,赏玩四灵。
别时,至补衮堂,复赏林芝。各夫人道:“景星庆云,每日常见。此间四灵,则不能常见。”复谆约后期,欲现全剧,并赏此神物也。水夫人应允。大家欢喜别去。
次日,诸友庆祝,外边是申田、王恕、刘大夏、元领、戴珊、金品、马文升、匡中、袁静、铁面、尹雄、闻人杰、施存义、连城、屈明、袁作忠、林平仲、刑全、汪归儒、蔺文余,共二十位。里边,元夫人、金夫人、匡夫人、铁夫人、尹夫人、连夫人、刑夫人、蔺太夫人、原封杨淑人、焦孺人,共十位。
且道这蔺太夫人、杨淑人、焦孺人是何友人眷属?蔺太夫人,即蔺文余之母,了缘尼僧;杨淑人即李又全妻杨氏;焦孺人,即又全妾、三姨焦氏,特封苦贞孺人者。俱感素臣之德,远来庆祝。因是日女客甚少,故请来同席。
外边一概南面,定心真首席,宗贯次席,廷珍三席,余俱叙次排坐。袁、林、刑三位,以武职未开府,归儒、文余以齿幼官卑,但不敢正席,乃东西列坐。里边亦一概南面,叙齿,定杨氏首席,杨氏抵死苦辞道:“贱妾罪人之裔,向为一奴一隶,蒙太君高谊,许其侍坐,已属旷典,敢与诸夫人论齿邪?”因改定元夫人首席,连夫人次席,铁夫人三席,余叙齿排坐。杨氏坐了第九席,焦氏退后半席。
外边成之、无外,知道内有子弟,系关兰夫妇所制曲本,昨日曾经演过,必要求教。时雍道:“恐太君里面要用,还是改日为妙。”无外道:“只求教四出。演完即送进里边演唱。”素臣只得进禀,水夫人发出铁箱,众人看过全目。素臣请照席挨点。心真点了《批鳞得祸》,道:“此素兄致身首业,在席只王、马两公目击,弟等皆系耳闻。今见优孟衣冠,如见叔敖面目也!”宗贯、廷珍俱道:“今日之戏,由金、匡两兄发议应各点一出,主人点一出。”素臣坚辞。宗贯道:“汪、蔺两兄,皆翰苑英才,与某等并无统属,屈居旁席,心实不安。主人既不肯点,将这一出,留与两位,以谢潜妄,何如?”廷珍等俱称美。成之因点了《穷途遇友》。无外笑道:“金兄卖才,弟却只图好看,点了《闽县碎神》。”汪、蔺两人再三推辞不得,两人私议,点了一出《骨肉奇逢》。
全班子弟要上来参单。被无外挥退,吩咐就开场演剧。
锣鼓动一处,一生扮素臣,白面,生员服色;丑扮冯时,副净扮一党一 同,举监服色;随一末,扮吏部官,先邮场。次旦粉红豆,披发,随副末扮礼部官上。生旦注视惊疑之状。红豆跪奏毕,即奉旨入宫,礼部官退下。吏部官即带三人上阶,雁翅排跪。先宣一党一 同上殿奏过,次及冯时,次及素臣。素臣当一党一 、冯奏对,面色屡变,由白而红,由红而灰,由灰而青,真像气破胸脯一般。到得上殿奏对,便真若有忠肝义胆,倾吐而出,其声之洪状,气之激昂,令在席诸人,无不改观倾听。素臣奏完代地,场内忽跑出锦衣卫使,带着许多校尉,将素臣押出午门。一生扮长卿,一生扮日月,慌急而至。告知内阁已拟立决。相持痛哭。素臣面不改色,微笑而答。说及老母,方恸哭长跪。长卿将日月已拟安置、自己力任身后之事说出,素臣感谢致辞。这三脚生脚,将亲臣之始而从容,继而迫切;洪、赵二人之友谊敦笃,痛不欲生,俱曲曲摹拟出来。及至素臣临末说那”人之将死”一段,洪、赵附膺大恸,自恨虽生犹死。
把座上诸公,看得泪如雨下,赞不绝声。与那场上锦衣官员校尉,垂泪赞叹的演技,相间而发。连伏侍的仆人,亦俱若一江一 州司马,泪湿青衫矣!直演至得有免究之信,诸人喜笑下场。座上之人,泪犹在面。
无外击节大赞道:“此真优孟衣冠,足达出素兄一腔忠义也!闻那日朝臣聚观,哭者颇多,有一位竟至哭晕在地。究是何人?王、马二公,必知其详?”负图道:“即三原也,因此而致外降。”无外道:“惜不入戏,关兄亦未知哭晕者耶为何人耳?一党一 冯因此进身,岂知陷于逆案,竟受窜戍之罪耶?”
次演《穷途遇友》。
一生扮素臣,紫面,相士服色,装出寒俭之状,甚是不堪。心真道:“此难言优孟衣冠矣!素兄虽在穷途,必有昂藏之概,何寒酸苦此?”素臣道:“兄不知那日风雪一交一 加,大病初愈,衣薄竟枵,寒酸之状,殆不止此耳!”唱毕下场。
一扮李小白,方巾阔服,三绺须;一扮元继祯,葛巾野服,短髭;随后五少年,鲜衣美服,俱傅粉墨;一生扮成之,亦甚寒俭,兼作无聊之状。临未,一外扮闵老,头戴忠靖巾,足穿朱履,背后跟着许多仆人,相让而入,各人道出姓名,及诗社之意。
无外笑道:“成兄想亦怕冷,怎是这样失颜落色的?”素臣道:“那时亦在穷途,兼有心事。此生摹拟,可谓入神!”
及至演出各人做诗不出,扭腰挤肚丑状,李小白诗完夸傲之状,大家已是发笑;听到元、李互赞,念出各首歪诗,并虞继翻等不通之语,竞哄堂大笑起来。时雍等俱道:“那有这种诗社?作者装点,以博观场人一笑耳!”素臣与成之俱道:“此是弟等亲历之事,实无一毫装点。”无外道:“事却是真,只被这些小孩子,摹制得利害,令人又好笑,又好气,着实难过!”
及听念出成之那八首诗,诸少年一交一 口称赞,李、元二人惭愧逃席,方抚掌道:“赖有此以稍舒胸下,可谓羯鼓解秽矣!”
末演到素臣、成之,握手道故,酌酒谈心,说至车中遇美,成之道:“此话甚长,弟与兄同宿,抵足而谈便了”,即便落场。无外笑道:“正要听些有趣话头,怎便住了?且看这有趣的会见罢!”
一生扮累臣,金面,儒服;一净扮赛飞熊,公服上场;一扮锦囊,涂面作晦气色,站主座后。先是头行肃静回避牌,次是代天宣化,为国和民牌,次是铺兵锣,金瓜、玉斧、绣旗、伞仗,间着吹打走跳,台阁故事,高跷,秧歌各色演扮。
无外道:“这班只有一百子弟,如今先去了八九十,刚是起头。那些契哥、契弟部叫何人装束呢?”谁知入场者,便改换装束,仍复上场。虽只带有七八十人在场,而周而复始,变换不定,便如真有千万人排拥经过之状。到得腰牌上来,已转换五六次行头矣!
众人看着德布、一陽一春泽、周童稚及纯一陽一侯字样,无不失笑。背后美童十人,扮着五方符使,骑着十匹小川马,站对而上,俱在马上扬鞭巧笑,卖弄风一流 。又是两匹川马,两童公服,捧着印敕过去。然后一对对勒发披肩,插花傅粉的契弟,拈香执盒、提炉擎斗,袅娜摇曳而上。各人俱佩着兰囊香袋,执着安息棒香,炉斗内俱烧着沉檀降速,登时合座芬芳,满堂馥郁。配着扮男弟的白面朱唇,红鞋绣裤,如烟笼芍药一般,香艳可怜。每契弟身边,俱有契哥帮着添香整衣,调情绰趣。间着马道伞扇等各色仪仗,约莫转换七八回。后一队,俱是旦脚装男,把红绣裤管直拖至地,时露出小小金莲。
飞熊指与素臣道:“此皆营妓所装。”营妓之后,几十个太保,水牌签筒,帽笼掌扇等物过去,才见一乘头轿,将纯一陽一侯抬上,八个大监,八个宫女,扶绰而来。众人看那神像,头换泥金皂隶相,单插翠羽,身穿蟒衣玉带,披红簪花,一撮短须,露出亮晶晶、油滑滑的一张阔嘴。
空中忽现城隍带领两员神将,站立素臣背后高桌之上。那轿抬至素巨面前,素臣瞋目怒视,城隍手挥令旗,神将便将金瓜击下,轿中神像便直倒下地,土木分离,吓得在会诸人,俱俯伏嚎哭,收拾开去。急将轿转回场内,抬出一像,素臣仍复怒视,城隍仍复挥旗,神将仍复椎击,轿中神像仍复跌地分离,会内诸人仍复伏地嚎哭。城隍率神将先下,会中人败兴而去。然后素臣等下场。
无外道:“哪里是城隍显圣,定是素兄使甚法儿?”素臣道:“那日赛君亦有此疑。但弟非妖物,能使何法?实则是日清晨,曾向城隍庙中祷祝,或由其神之力也!”
心真道:“三出戏内,素兄面色三变。有腐儒瞽见,指为白壁之瑕,请以质之诸公?”
宗贯道:“公相当国势倾危之日,思以一身任天下之重。而辽东蝉蜕之后,若非容易,即无从遍历天下,收揽英雄,剿除逆一党一 。此即孔子微服,箕子佯狂之意,权而适乎中者也!两圣人重道,以避一身之害;公相重伦,以拯一世之危。虽不必分轻重大小之差,而较诸剔须鲸面,刖足漆身者,则不可同年而语矣!戏目所载屠僧、救侠、碎神、诛孽、破妖等事,何一非易容之功?锦衣死而逆藩之势衰,护龙全而叛寺之祸缓,觅峒而得赤身之要领,埋金而断毒蟒之气脉,绩虽著于后日,策实定于当时;功成反掌,始得匹马归朝;诛藩救驾,擒逆迎銮,苟非易容,则其祸早发,而未得寸柄;其祸淬发,而无由分身。九庙隳而上不能保宗社;至尊危而中不能安君父;大厦倾而下不能救生民。尚待拨乱反正,而成唐、虞之至治,开万世之大平也哉!我等今日安享承平,皆食易容之福。而顾指为白壁之疵,真盲瞽之见也!”
众人皆击节称快,以为定论。
论毕,方演《骨肉亲送》。
众客皆向素臣预赞曰:“此先机也!”素臣愀然道:“各外国番五番使,闻已到齐,求此奇逢,岂可得乎?”素臣正触愁思,忽报有大西洋内热而吗尼国番使求见。素臣道:“会典及历年朝贡者,止有西洋琐里,向无大西洋之名;亦未闻有热而吗尼(日尔曼)之国,且番使如奉旨庆祝,自有定期,何故求见?你说有客在堂,改日请会罢。”无外道:“莫非有令曾孙消息?可快请见!”素臣心动,即吩咐请会。一面接将手本看时,上写着沐恩陪臣曾改行叩首。愈觉诧异道:“不特未知其名,亦且未闻其国,何称沐恩耶?”向众人告了便,迎将出去。正是:
眼中疑影心中事,海内浮萍手内入。
总评:
水夫人家教,岂有演剧之事?而非此百出重提,无以钩锁全书而动荡血脉,流通精神。故必玉儿等百倍小心,情理俱至极处,然后得水夫人之一允也,是谓良工心苦。
百出戏目己将生平事逐件重提,不必扮演便擅胜场。而先演六出,后演四出,以为全剧藳矢,总使不突不竭,愈钩愈合,愈锁愈紧,愈合愈严。即愈流通愈动荡,斯为绝唱。
内演六出,从各人心中想出,无一凭空乱点之戏。而每出描写各人心中或苦或喜,或急或叹,无一雷同;更无一出呆演之戏,兼以印证以前,议论后日,一逼一逗下文,宛转关生;复无一出但提前件之戏。至太君家教一论,不特专白文畀,旁射文骕;兼使合门三、四百弟子秉教守礼、樽节退让。人品家风,须眉毕现,尤属添毫神技。
外点四出,重一奇逢,非复也!如画木石者,有异必有同。特异多而同少耳!而文施一事为此时赤紧关头,正不厌频点频一逼一,以起其势。如狮滚毯,如龙戏珠。勃跳愈多,拿攫愈急,方得球影离离,珠光奕奕,更何疑其复邪?
四出中前三出宛转关生之妙,亦如六出,而点出哭鼻之一人,使善读书者欣喜欲狂,不善读者彷徨莫决,尤擅胜场。缘善读者自素臣免死之后,即想此哭鼻之人系何名字,与素臣有无瓜葛,将来如何出场,干何事业?每读一回,即心头眼底,刻刻有此哭鼻之一人。欲其脱颖而出,乃一回既过,一回复来,积至百数十回,而此人如剑入延平,古无踪迹,业已心绝气索。疑作者之元虚弄人,笑作者之亦有挂漏,不复作浮萍之想矣!而忽于无外口中一提,负国口中一吐,遂使其人脱颖而出。而其人前则隐现于广东,继则显著于秦剡,后则把握于军营,今则雍容于席上,更非于此时始突然而出者。始叹作者之既非挂漏,亦不元虚。特于素臣未通东宫以前,即伏一救,素臣遇东宫而因以得祸之人。使读者相思至心绝气索,乃脱颖而出。夫至心绝气索而忽于不意得之,有不欣喜欲狂者乎?至不善读者则久已忘之,必重繙批鳞一回始决,故惟彷徨而已。
易容一事,虽属行权,而几于鬼域。前虽略为推原,不足息腐儒之喙也。故巧设此三出连岛面色,以发心真之问,而开宗贯之论。遂使孤忠心事和盘托出。其易容之故,真可感风雪而泣鬼神,告皇天而质后土。腐生小儒有嚄唶而走耳,尚敢置一喙乎?天造地设以补书中之缺陷,非但为全书之钩锁,也不可不知。
末出一笔带过以事具见前一着,实笔真成复沓,故用虚笔写之,不特来叙一情一事,并是戏之演完与否,亦不可知,此为无比空灵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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