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 中国古典文学 > 野叟曝言

第一百五十四回 泄真机六世同梦 绝邪念万载常清(2)

素臣道:“万子万孙,相传是高皇帝初定鼎时,问国祚修短,青田所答之语。即果有得验,亦必祖宗圣贤所推奖,过后始知,不必预拟。”水夫人向素臣道:“我与尔何等之人,乃为至圣母、至圣所奖爱,各帝母、王母俱加推崇。只缘有辟除佛、老一事耳!能言距杨、墨,圣人之徒,亚圣之言,岂虚语哉!昨日除夕,今日元旦,四世同梦,俱属吉兆,天庥君德,皆当叩谢!”那香案是早备下拜天、谒圣的,古心、素臣忙将两校画烛点起。水夫人亲手拈香,率领合府男女,先拜天地,后拜北阙,礼毕而退。外史氏珥笔至此,喟然而叹,继之以诗。诗曰:

崔颢题诗黄鹤楼,青莲阁笔几千秋;

自云黄鹤何时还,芳草睛川无日休。

理实尽教蜉子撼,曲高宁虑里人咻;

因经立传由自左。北道南来自予游。

吴会声名驾齐、鲁,斗牛光耀越奎娄;

子游复起推文白,盲左真传到野叟。

盲左浮夸犹在道,野叟传信不探幽;

奇文历历过班、马,正学堂堂继鲁、邹。

五色箭缕金玉品,七星刀刻夏、商球;

仁君忠相千年遇,圣母贤儿百载猷。

六世人宗高泰、华,一门天马骋骅骝;

休题介士鲁男子,不教神童李邺侯。

咄叱访论项籍勇,指挥全失子房谋;

才郎滴滴皆英物,淑女人人尽好逑。

幻到非非难着想,变生霍霍不停眸;

牵肠似线晨昏结,洗面如珠日夕流。

乐事赏心金不换,恩情一团一 片水同柔;

将穷海市须臾设,欲辟蚕丛千万头。

克虎、季龙形绘写,宋斤鲁削费雕搜;

却从颊上添毫出,全向行间摄魄收;

百尺竿头谈性命,两歧途内别熏莸。

释迦胆落春风谱,老子魂飞晓日呕;

天道有常留硕果,人心无复类猕猴。

守先待后真经类,注孔诠义讵史侥;

贾论屈一騷一皆碌碌,杨文马赋更悠悠。

包罗天地收全局,旋转乾坤定九州;

不为求名甘自献,岂因炫玉故轻售,

欲将昔圣先贤意,长与千年万古留!

总评

六世同梦此大梦也!一家之人,一日之梦,而聚数千年之圣人,与数十朝之圣君,与一朝历代之祖宗,更推而至于圣贤之所生。此尤开辟以来之第一大梦也!崇正辟邪之事,至除灭佛、老而已极;陈灭佛老之报,至庆祝百寿五百余丁而已极;于是更从旁文生色以补足其意。而书不得不完,完以一梦,似蹈小说家虚无之弊。而完之以如此,古令第一大梦,则非小说家说出子虚乌有旨者可比。

由文施得梦,而渐入文龙之梦;由文龙得梦而更至于水先人、素臣之大梦;汗出蒸蒸,气如炊釜,皆至日午而始醒。二梦何以独长?盖文氏家法,每晨省视乃自礽郎起。至水夫人寝所而始毕。故文施、文龙之梦必醒在前,而后可听水夫人、素臣之说梦。然则前回叙好文初按家法行晨省之礼,为元旦说梦地位也已。

除灭以后,苟无数十年之教养,则邪说未必不复炽,而人心之正不正难于逆料;故佛、老无日不处厝水积薪之势。而二千年来终于不敢议除灭者,难在圣君贤相久于其位,以完数十年教养之功耳!作者深知其故,移弘治之年于成化;而又留弘治之年于正德。首尾五十年而后人心中无佛天尊像。噫嘻!北齐、后周之所以旋灭旋起者,即是故也。

佛老除于中国而不除于海外,非真除也!素臣以一身肩此重任,而国难初平,遽遭狮吼之变,比圣主改元,新政大行,而已年过四十。苟非龙麟二子及敬亭、何如、日京三人分任,海外之事,则三十后之人心,安得骤如梦中所见?书中于龙群之事尚写正面,独敬亭等三人从旁点透,无一篇正面文章。故于此处归重三人,令读者恍然,于火书庐居之不可不善其后也!

文施乘龙而至波而都瓦尔,素臣梦中亦乘龙而至大人文国,隐隐见文氏之有施,亦一素臣也;礽郎又一文龙也。开括后局,尽在无文字之处。然则谓此书未毕,再续百数十回也亦宜。

历代圣贤之母,聚于一堂,而陆母于数百年之后,不免被逐。主静之功误入老氏,率天下之人而相趋于邪教,而犹腼然见列于程、朱之下,可乎?故佛、老不除,而两庑宜设陆子之位;佛、老既除,则两庑有文子,不得不撤九渊也!

正史有恭闵惠皇帝,而无明宗让皇帝;有恭仁康定景皇帝,而无庄宗景皇帝。此所以有私恩于文氏也!万子万孙,青田隐语,世传《烧饼歌》中曾有此文。然我谓文氏子孙世世为相,虽弘治以后君皆中主,而权Yan之祸已除,亦何至酿为启正之乱?

以黄鹤诗入手,绝不关于书中大旨,而借此以重题第一位圣君、第一位宰相,屹然两柱,笔法之妙,巳见首回评中。而此外圣贤牌位之下,红纱罩起金书,书样者,亦以明孝宗、文子屹然并立。一百数十回书一线到底,那得无此大柱意耶?而外史氏一首长歌与黄鹤楼诗首尾辉映,自是一定章法。

点校后记

《野叟曝言》是我国清代乾隆年间产生的一部长篇小说。全书一百五十四回,约一百四十万字。原本不题撰人。据光绪八年刻本的西氓山樵序,说是出自“一江一 一陰一夏先生”之手。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引《一江一 一陰一艺文志》凡例,认为是夏敬渠所作。赵景深《作者夏二铭年谱考证说:“夏敬渠字懋修,号二铭,一江一 苏一江一 一陰一人。诸生。家贫。英敏绩学,通经史,旁及诸子百家、礼乐兵刑、天文算数之学,靡不淹贯。生平足迹几遍海内。所一交一 尽贤豪,著有《纲目举正》、《浣玉轩诗文集》、《唐诗臆解》、《医学发蒙》、《野叟曝言》等。又考证他生于康熙四十四年(1705),卒于乾隆五十二年(1787),享年八十三岁。《野叟曝言》约于乾隆四十四年(1779),即夏敬渠七十五岁前后完成。

《野叟曝言》与《红楼梦》、《儒林外史》、《聊斋志异》等小说,产生于同一时代,它在思想上和艺术上的许多独到之处,使之成为令人瞩目的别具一格的作品。鲁迅先生指出:“以小说为庋学问文章之具,与寓惩劝同意而异用者,在清盖莫先于《野叟曝言》。”(《中国小说史略》)周作人先生也指出:“这部一江一 一陰一夏先生的大作,我竭诚推荐给研究中国文士思想和心理分析的朋友,是上好的资料。”(《知堂回想录》)这些评价,不仅准确概括了本书思想艺术的特点,而且也充分肯定了本书在中国小说史上,乃至中国思想文化史上的价值和地位。

《野叟曝言》是作者在幻想或白日梦中实现精神寄托的心灵史。作者夏敬渠立志高远抱负不凡,但却一生不得意于科场,至老经猷莫展,于是他便把自己的学问、才华、梦想都付诸小说,来从幻想中求得精神上的满足。书中的主人公文素臣,就是夏敬渠人格理想的化身。作品第一回就对他做了全面的介绍:“这人是铮铮铁汉,落落奇才,吟遍一江一 山,胸罗星斗。说他不求宦达,却见理如漆雕;说他不会风一流 ,却多情如宋玉。挥毫作赋,则颉颃相如;抵掌谈兵,则伯仲诸葛。力能扛鼎,退然如不胜衣;勇可屠龙,凛然若将陨谷。旁通历数,下视一行。间涉岐黄,肩随仲景。以朋友为性命,奉名教若神明。真是极有血性的真儒,不识炎凉的名士。”这实际上不过是作者自我形象的写照。和作者夏敬渠一样,主人公文素臣也是一位屡踬科场的落等举子。然而,正是这位为朝廷所抛弃的落民举子.却在国难当头之际,以自己的奇才导能“出太上于虎狼之口,救圣驾于水火之中,存一线之社稷,复万里之河山”,挽救了整整一个王朝,这就了一个异端灭绝、正教昌明、万国来朝的兴盛时代。作者借飞一娘一之口赞美说:“满天下只靠着文爷一个”、“皇上非文爷不能救,东宫非文爷不能安,天下非文爷不能治,君即文爷,文爷即君”(第113回);又借皇上之口说:“以先生之功.即朕亲跪以奉亦不为过”(策114回),“枉直不明,此朕所以几为亡国之君”(第115回)。如此赞美一位落第举子,真乃千古未有之惊世骇俗之语,不仅给至尊至傲的历代帝王以强烈的讽刺,同时也为千百年来怀才不遇的落魄文人一吐愤懑不平之气。

然而,夏敬渠笔下的文素臣,毕竟不是一个叛逆者的形象。“素臣”之称,显然是要表示效忠素王孔子之意。全书以崇正辟邪为大旨,力倡遏邪说、卫圣道、辟佛老,紧紧围绕“镇国卫圣”四字,突出歌颂文素臣的救世功迹,结末又以梦境方式将文素臣列坐于辅佐明君圣王的“阜一陽一、伊尹……颜子、曹子、子思子、孟子、周子、两程子、朱子”等先圣贤之末,俨然把他塑造成文足安邦、武能定国、仁孝智勇、忠心报国的股肱之臣。这就深刻地表明,作者对人格价值的追求,始终未能摆脱传统理念的束缚。鲁迅曾在《灯下漫笔》中把中国历史归纳为“想做一奴一隶而不得的时代”与“暂时做稳了一奴一隶的时代”的循环,衡之以《野叟曝言》,“君即文爷,文爷即君”的功名震主的文素臣,作为夏敬渠人格理想的化身,实质上仍不过是一名“暂时做稳了一奴一隶的时代”的高等一奴一才。一万面竭力追求人格价值,一方面又甘心沦为封建理念的精神一奴一隶,这种二重人格心志,岂非中国文士莫大的历史悲剧?

《野叟曝言》对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和社会各地的风土人情的生动描摹,也颇具特色。小说以忠奸斗争为母题展开恢节,描写了上至昏庸的皇帝,擅权的宦寺,钻营的官僚,下至如狼似虎的差吏,凶残贪一婬一的和尚,啸聚山林的强盗等林林总总的各色人物,以质朴而真实的笔调再现了那个世风日下的千疮百孔的衰败的社会,使我们看到了社会的腐败,体味了世态的炎凉。作者见闻颇广,阅历极深,还常常怀着浓厚的兴趣挥笔泼墨,描绘出一幅幅绚烂多彩的风俗画面,有些描写,几乎是将历史片断又再现出来,为我们积淀着生动形象、丰富多采的风情一习一 俗大观。举凡各地之山野风俗、市街商行一习一 俗、衣食一习一 俗、军事战争一习一 俗、乃至印度、蒙古、扶桑等海外风情一习一 俗,可以说,凡人世间的民风民俗,都或多或少地在小说中有所体现。此外,由于作者学识渊博,也使之把海内外人类所创造的科学文化知识,诸如经术、道学、诗才、文才、医术、武术、韬略、算学、天文、地理、经济学问和史才,融入故事情节而得以多方面的展现。

《野叟曝言》自始至终仅以主人公文素臣一人为主角而一线贯穿。这种特殊的结构形态,在中国章回小说中实在并不多见。由于作者把《野叟曝言》当做抒写个人才情和寄托幻想的工具,并以文素臣自况,通过其一生事业以实现自己的人格理想追求,因而势必把文素臣做为全书的结构核心,从而为之创造一个自足的生活世界,来表现他的完整的人生观。台湾学者张健先生在《中西小说的发展过程中的一些歧异现象》一文中指出:“中国传统小说中缺少以少数人物为主体的作品:中国传统社会虽然也重视人的价值,但往往是肯定人在家族中、社会中乃至全人类中的价值,而不是西方式的个人主义。中国虽然也有一些偏向个人情怀的作家,但大半是诗人。因此,中国小说尽寇有《红楼梦》、《水浒传》等注重人物的作品,却极少以一二特殊人物为题材的小说……比起西方小说史上的成例之多来,真是望尘莫及。”以多数人物为核心还是以少数人物为核心,自然不能决定作品价值的高低,当然也不能据以判断作品艺术上的优劣。然而,《野叟曝言》以其独特的结构形态,为中国传统小说的缺憾填补了空白,却毕竟值得引起充分的注意。

中国古代的白话小说,由于受说书艺术的影响,基本上都未用全知视角进行叙事。《野叟曝言》始终以文素臣一人为贯穿线索,则有意无意地借文素臣一人的眼睛去看世界从而也就造成作品的许多章节经常以文素臣为视角人物,把故事限制在文素臣的视野之内,靠主人公的见闻来展现故事。这便为《野叟曝言》突破全知叙事传统,极大地倾斜于第三人称限制叙事,创造了有利的条件。全知叙事与限制叙事二者的审美效果各有优劣,前者具有更便于自一由 转换时空的特长,因而有利于表现广阔的社会人生;而后者则更易增强小说的真实感,从而有利于读者身临其境。因此,这两种叙事方法本身其实并无轩轾。然而,由于全知叙事传统的影响极深,因而势必造成中国古代白话小说的叙事角度过于单调,这便不能不令人为之遗憾了。这种局限,在到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由于西方小说和文学观念的输入,才有了真正的突破。因此,若从中国小说发展的角度看,《野叟曝言》在限制叙事方面的长足进步,也就不能不给予应有的肯定。

《野叟曝言》的性描写独具特色,不落俗套。不仅内容丰水而且描写出色,足可使其它作品包括某些名著相形见绌。例如作品多次写到文素臣与鸾吹、璇姑、素娥的性的关系,都十分注重揭示人物在特定情境之中各自的情与理、恩与爱、原欲与道德、压抑与追求等各种精神活动之间的复杂冲突与一交一 融,从而通过错综的情感纠葛来刻划人物的性格与心理。第17回总评即分析指出:“却色至此回而极矣……鸾吹并未同床 会被,其拥挽抱负皆本侠肠,无情丝牵绊;璇姑虽宛然在床 ,而为德不卒,谊士爱称,却之尚易;至于素娥则既感其恩,复许为妾,而当此赤体拥抱,哭泣求欢,犹且决意绝之,不亦太上忘情乎?噫,难矣!……却鸾吹,当却者也;却璇姑,可却者也;却素娥不当却而又不可却者也。夫至不当却、不可却而终已却之,素臣定为天下无―正士,岂虚誉哉?”由此可见,《野叟曝言》把握性描写的分寸,是准确的。它既不专注于性一交一 动作的摹写,也不噗唤不休、连篇累牍地去展览各式性一交一 的过程和描述性一交一 时的肉欲快感,以及各种纯生理的感受,而是力图通过性的描写,来揭示人物的内在精神和情感奥秘,从而表现人物的鲜明个性。类似描写,作品中还有许多,除了揭示性格与心理之外,还常常通过性关系而辐射出广泛的社会关系和生活内容、这种不落俗套的艺术创造,在中国小说的性描写中,确属难能可贵。当然,在《野叟曝言》的性描写中,也有一些失之庸俗的败笔,流露出作者的不健康情调与变一态 心理。这也是应当予以充分正视的。

轩宇阅读微信二维码

微信扫码关注
随时手机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