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朱子之经学(2)
此乃朱子称其老友东莱所为《家塾读诗记》之语。而朱子之衡评汉宋,指导当前,其意灼然可见。又谓东莱书中所引朱氏,实熹少时浅陋之说,其后自知其说未安,有所更定,而东莱反不能不置疑。盖朱子治《诗》,先亦多宗毛郑,后乃翻然易辙者。
朱子又自道其解《诗》工夫,谓:
当时解诗时,且读本文四五十遍,已得六七分,却看诸人说与我意如何。大纲都得,又读三四十遍,则道理流通自得。
此项工夫,可分三层。其先是熟诵《诗经》本文,每诗读至四五十遍。待见到六七分,然后再参众说,是第二层。其参众说,则必古今兼综,巨细不遗。待大纲都得,又读本诗三四十遍,则到第三层。而后诗中道理流通自得。其治《诗》如此,其治他经亦然。所以其学皆从传统来,莫不有原有本,而又能自出己见,有创有辟。
问学者诵诗,每篇诵得几遍?曰:也不曾记,只觉得熟便止。曰:便是不得。须是读熟了涵泳读取百来遍,那好处方出,方得见一精一怪。读得这一篇,恨不得常熟读此篇,如无那第二篇,方好。而今读第一篇了,便要读第二篇,恁地不成读书。此便是大不敬。须是杀了那走作底心,方可读书。
朱子教人读论孟,读他书,亦时时如此说。已详前论读书篇。又曰:
某旧时看诗,数十家之说,一一都从头记得。初间那里敢便判断那说是,那说不是。看熟久之,方见得是非,然也未敢便判断。又看久之,方审得。又熟看久之,方敢决定。这一部诗并诸家解,都包在肚里。会今只是见前人解诗,也要解,更不问道理,只认捉著,便据自家意思说,于己无益,于经有害,济得甚事。
读了一诗,急要读第二诗,此心常在走作中,此是心不敬之一。读了他人说,便急要自己说,此是心不敬之二。他人说未熟看,便敢判其是非,便是心不敬之三。所谓不敬,只是不把来当作一事,不认真,不仔细,如此何能真看到诗中道理来?此处当细看前面朱子论格物穷理处。
朱子一精一擅文学,其治《诗》,亦主从文学参入。故曰:
圣人有法度之言,如春秋书礼,一字皆有理。如诗亦要逐字将理去读,便都碍。
《诗》有《诗》中之理,《易》有《易》中之理,诸书中之理,当各别去寻求。若只凭自己心中一理来读《诗》读《易》,便不是格物穷理。朱子又说:
今人说诗,空有无限道理,而无一点意味。
看诗,义理外,更好看他文章。
古人说,诗可以兴。须是读了有兴起处,方是读诗。
诗便有感发人的意思。今读之无所感发,正是被诸儒解杀了。
理学家最不重文学。不知文学中亦自有文学之理。文学最大功用在能感发兴起人。先把义理来解杀了诗,便失去诗之功用。朱子又曰:
今人不以诗说诗,却以序解诗,委曲牵合,必欲如序者之意,宁失诗人之本意。
某解诗,都不依他序。总解得不好,也不过是得罪于作序之人。
尽涤旧说,诗意方活。
朱子为《诗集传》,又为《诗序辨说》一册,一主经文,而尽破毛郑以来依据小序穿凿之说,此是朱子一种辨伪工夫。与其《易本义》,主张《易》为卜筮书,同为千古创见。朱子尝曰:
如有人问易不当为卜筮书,诗不当去小序,不当叶韵,皆在所不答。
其于己所创见,其自信有如此。而于《诗传》,尤以为无复遗恨。然又曰:
某生平也费了些精神理会易与诗。然其得力,则未若语孟之多也。易与诗中所得,似鸡肋焉。
此乃朱子本其理学立场,谓于《诗》《易》中收获不多。至于当时理学家,以自己意见来解《诗》说《易》,此为引人入歧。非朱子真下工夫,亦无以识其非。
以上略述朱子论《诗》学,以下当续述朱子论《书》学。
朱子于《书经》,未有成书,然有其绝大之发现。首为指出伏孔两家今古文之同异。朱子尝谓:
今文多艰涩,古文反平易。
如何伏生偏记得难底,至于易底,全不记得。
此一疑问,遂开出后来明清两代儒者断定《尚书》古文之伪之一案,而其端实是朱子开之。可与其论《易》为卜筮书,与《诗》小序之不可信,同为经学上之三大卓见。
其次乃论《尚书》多不可信。有曰:
书中可疑诸篇,若一齐不信,恐倒了六经。
朱子所举,如《盘庚》、如《金縢》、如《酒诰》、《梓材》、如《吕刑》诸篇,皆属今文。今文亦多可疑,此则后来明清诸儒所未能及。朱子读书,极富辨伪精神,又极富疑古精神,其于经书亦然。可谓夐出千古。惜乎朱子为恐倒了六经,于《书经》方面未加详细发挥。
朱子又疑《禹贡》,谓:
如禹贡说三一江一 及荆扬间地理,是吾辈亲自见者,皆可疑。至北方即无疑。此无他,是不曾见耳。
朱子意,若亲到北方,目睹北方山水,则《禹贡》在此方面亦当多可疑。后人则谓禹之治水,未曾亲到南方,故言荆扬间地理可疑,此似尚非朱子意。故朱子又曰:
有工夫更宜观史。
如理会《禹贡》,不如理会后代历史地理沿革。故朱子不教人治《春秋》,而自所致力则在一温一 公之《通鉴》。其在某些处,常有置史于经之上之见解,亦非从来一经生诸儒所及。
其又一贡献,则谓:
书中某等处,自不可晓,只合阙疑。某尝谓尚书有不必解者,有须著意解者,有略须解者,有不可解者。昔日伯恭相见,语之以此,渠云亦无可阙处。因语之云:若如此,则是读之未熟。后二年相见,云:诚如所说。
书中有如制度,如天文历法,如地理,如其他名物,非博治此等专家之业,则不易解,此事清儒亦知之。除此等外,《尚书》仍多有不可解处,则清儒似未识得。
朱子初亦欲自作《书集传》,未成稿,晚年以付及门蔡沈,又告之曰:
苏氏伤于简,林氏伤于繁,王氏伤于凿,吕氏伤于巧,然其问尽有好处。
是朱子于宋儒解书,亦一一平心抉其短而不忽其所长,求以荟萃融会,定于一是,其用意无异于治他经。惜乎蔡沈之《传》,则似未能深体朱子之渊旨。
以上略述朱子论《书经》,以下当续述朱子论《春秋》。
朱子于《春秋》未有撰述,又戒学者勿治。曰:
春秋难看,不食马肝,亦不为不知味。
春秋无理会处,不须枉费心力。
春秋难看,此生不敢问。
某平生不敢说春秋。
要去一宇半字上理会褒贬,求圣人之意,你如何知得他肚里事?
不是郢书,乃成燕说,今之说春秋者正此类。
某都不敢信诸家解,除非是得孔子还魂亲说得。
春秋只是直载当时之事,要见当时治乱兴衰,非是于一字上定褒贬。
看春秋只如看史样。
且须看得一部左传首尾通贯,方能略见圣人笔削与当时事之大意。
以三传言之,左氏是史学,公谷是经学。史学者记得事却详,但于道理上便差。经学于义理上有功,然记事多误。
问公谷,曰:据他说,亦是有那道理,但恐圣人当初无此等意。
以上略述朱子论《春秋》,以下当续述朱子论《礼》学。
朱子于经学中特重《礼》,其生平极多考《礼》议《礼》之大文章。尤其于晚年,编修《礼》书,所耗一精一力绝大。
朱子论《礼》,大要有两端。一曰贵适时,不贵泥古。一曰《礼》文累积日繁,贵能通其大本。又曰:
孔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已是厌周文之类了。某怕圣人出来,也只随今风俗,立一个限制,须从宽简。而今考得礼子细,一一如古,固是好。如考不得,也只得随俗,不碍理底行将去。
礼不难行于上,而欲其行于下者难。
古礼恐难行。古人已自有个活法。如弄活蛇相似,方好。今说礼,只是弄得一条死蛇。
礼乐多不可考,盖为其书不全,考来考去,考得更没下梢。故学礼者多迂阔。一缘读书不广,兼亦无书可读。
又曰:
古礼非必有经,岂必简策而后传。
此意亦为从来言《礼》者所未及。故又曰:
礼,时为大。有圣人者作,必将因今之礼而裁酌其中,取其简易,易晓而可行。
朱子意,其要不在考《礼》,而在能制礼。故曰:
有位无德而作礼乐,所谓愚而好自用。有德无位而作礼乐,所谓贱而好自专。居周之世而欲行夏殷之礼,所谓居今之世,反古之道。道即指议礼制度考文之事。
朱子自己无位,故屡言有圣人者作云云以寄慨。然朱子虽未能制礼,亦不免时有议礼之文。其范围极广泛,几于无所不包。有关社会下层者,有关政一府上层者。议礼则必考文。朱子言:
在讲筵时,论嫡孙承重之服,当时不曾带得文字行。旋借得仪礼看,又不能得分晓。后来归家检注疏看,分明说嗣君有废疾不任国事者,嫡孙承重。当时若写此文字出去,谁人敢争。乃知书非多看不办。
朱子因此谓汉儒之学,有补世教者不小。因亦极重古者《礼》学专门名家之意。谓此等人终身理会此事,有所传授,虽不晓义理,却记得。凡行礼有疑,皆可就而问之。朱子晚年编修《礼》书,亦欲汇纳古代礼文,分其门类,归之条贯,以便寻检。然朱子终因议礼遭忌逐,遂有一党一 禁之祸。在其卒前一日作三书,二书皆为一交一 付其门人完成《礼》书工作,此书后称《仪礼经传通解》。
以上略述朱子论《礼》学。
朱子以理学大师而岿然为经学巨匠,其经学业绩,在宋元明三代中,更无出其右者。清儒故意持异,今当就两者间略作一比较。
一、朱子治经,于诸经皆分别其特殊一性一,乃及研治此经之特殊方法与特殊意义之所在。清儒似乎平视诸经。以为皆孔氏遗书,故曰非通群经不足以通一经。其说似乎重会通。然因其无分别,乃亦无会通可言。
二、朱子治经,除经之本文外,必兼罗汉唐以下迄于宋代诸家说而会通求之,以期归于一是。清儒则重限断。先则限断以注疏,宋以下皆弃置不理会。继则限断以东汉,又继则限断以西汉,更复限断于家法。极其所至,成为争门户,不复辨是非。
三、朱子说经,虽在理学立场上素所反对如苏东坡,尤甚者如张横浦,苟有一言可取,亦加采纳。清儒于其自立限断之外,全不阑入。尤其如朱子,校《仪礼》少牢馈食礼日用丁巳乃戊己之己之讹,清濡不得不承用,然亦委曲闪避,以引述朱子语为戒。其弟子蔡沈所为《书集传》,清儒亦有沿用,而亦没其名不提。
四、朱子说经,极多理据明备创辟之见,清儒亦不理会。其大者,如谓《易》是卜筮书,孔子《易》当与文王周公《易》分别看,清儒不加引申,亦不加反驳。只据汉儒说,一若未见朱子书。朱子辨毛序,事据详确,清儒乃仍有专据毛序言《诗》者。亦有据不全不备之齐鲁韩三家各自依附言《诗》者。朱子言《尚书》有不可解,清儒乃有专据郑氏一家解《尚书》者。朱子分别《春秋》三传,言其各有得失,清儒则有专主公羊排左氏,而扩大成为经学上今古文之争。朱子治《礼》学,不忘当前,每求参酌古今而期于可行。清儒则一意考古,仅辨名物,不言应用。朱子《仪礼经传通解》,规模宏大,为其经学上巨著。《文集》《语类》中,考《礼》议《礼》,触处皆是。而清儒顾谓宋代理学家,只言理,不言礼。
五、朱子论《尚书》,论《春秋》,每及于史,并有置史于前之意。清代史学,则只成经学附庸,治史亦只如治经,不见有大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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