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天涯
我曾经生活在小镇。
小镇以矿业为主,镇上没有河流,只有一条宽约10米的沟。沟里的水呈灰黑色,散发着重重的金属气味。长条木板搭成简陋的桥横跨沟上,桥的一侧有护栏,另一侧裸露着。桥下打着漩涡的灰黑水浪使我眩晕,每逢过桥,我的手便紧抓护栏,眼看前方不敢低头,小心翼翼地通过小桥。苏奕晨跟在我身后,脚尖踢到我的脚后跟,嘴里假装我的声音:救命!救命!我要掉下去了!我不理会他,只顾往前走,心里却是忿忿的:混蛋!苏奕晨!
我喜欢爬上学校后门那棵老榕树,躺在树杈中间,从叶缝里看蓝天,很快便会入梦。有时,被苏奕晨的声音吵醒。他站在树底下大声地朝树上喊:颜小北,颜小北,回家了!他拿来“烟花”说要放给我看,点燃的烟花却只有一种银色耀眼的光。那所谓的烟花是他从化学实验室偷出来的镁条,在夜里点亮,耀眼的光芒够我们两人眼花好长时间。
小镇上的大人们在那条沟里不停地淘洗那些从矿洞里挖出来的沙,沟里水的颜色越来越深,硫磺味越来越重。镇上也越来越多的人患上肺癌。大人们恐慌起来,开始各显神通地举家搬迁。
苏奕晨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向我告别,他说:我要搬家了,搬去平阳,这盒镁条还没点完,留给你。以后你自己点着玩吧。我没有去送他,我不想去,我不知道在车站我该说什么。有很多话还没有说,又好像什么都已说尽。那盒剩下的镁条,我扔在书桌靠墙的角落里,再也没有打开。
一年后,爸爸找到了我们可以搬去的城市,那个城市离这个小镇两天一夜的路程。我清楚地记得,苏奕晨的城市距离小镇是两夜一天。我们之间,一定是越来越远了。
1
苏奕晨站在18层写字楼的落地玻璃窗前,眺望远处,眼底是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空闲下来,苏奕晨打开信箱查收邮件,邮箱里保存了数十封从一个地址发来的邮件,抽屉里还有一沓从同一座城市寄过来的信。落款全是—颜小北。小北把苏奕晨当成一个树洞,只管倾倒,不管回应。苏奕晨点开最近的一封邮件,浏览起来……
五年医科大学的生活结束了。小镇出来的青涩女孩穿上了白大褂。白大褂上夹了工作牌:颜小北—实习医师。与苏奕晨断断续续地保持通信,不热烈不疏离。他在平阳工作了,有女朋友了,准备结婚了,他的生活安逸稳定,不起波澜。我跟着主任学习,怎样开处方,什么人开大处方、什么人开小处方。
工作一年,得到一个培训机会,地点很有诱惑力:平阳。我给苏奕晨打电话,听得出他在那头的兴奋。抵达平阳,安顿好,找到苏奕晨说的那个餐馆,等待。他来了,老远就认出来了。那张脸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就在我面前,那个一同成长的少年,长成一个成熟男人了。但,亲切的感觉从来没有改变。我们的话题从久远的年代开始,絮絮叨叨,像所有走了半辈子的人一样嗦。餐馆在十几层的高楼上,隔着玻璃能看到平阳夜景。平阳大桥横跨在宽阔的江面上。
多好,苏奕晨,这里的桥终于是安全的了。我们不约而同地提到小镇那座简陋的木板桥。小北,有没有人真的掉进沟里过?我不知道,反正我没掉下去过。哈哈,我知道。我知道你没掉过,我知道你的所有。不对,我是医生,你在我面前才是透明的,是我知道你的一切才对。不,小北,我知道你的一切,你是透明的。我们其实是对方的镜子,能照得见对方的一切,明了清楚。彼此相向却无法靠近取暖。
走出餐馆,长长的街道两旁都是商铺,我们一路逛过去,走进一家小饰品店,我相中一对银耳环,正想买,苏奕晨拉我走开。前面还有很多大的店铺呢,里面的东西比这家店的多得多,先去那边看看吧。我跟着他往前走,的确还有很多超大的店铺,里面的饰品琳琅满目,看得我眼花缭乱。可是,那么大的店,那么多的选择,就是没有自己最初喜欢的那款,连类似的、接近的都没有。苏奕晨陪着我往回走,边走边说:你呀,十年不变,永远只相信第一感觉。
2
苏奕晨在自己的轨道中行走。收到小北来信,地址很陌生。
奕晨:
安好?医院需要一个年轻医生下乡协助医疗工作。我报名了,去一个有多民族的山区。到达的时候是傍晚,我爬到半山看风景。寨子躺在群山怀抱中,粗壮的原木搭成的吊脚楼,大青瓦片屋顶,檐角上翘,像极了进村时看到的那些阿妹头上戴的帽子。满树的梨花盛放,分布在院落里。淡蓝的炊烟从青瓦屋顶升起飘向大山的方向。你知道那是一幅多美的画面吗?那就是我向往的地方。我的记忆仿佛停顿了,多年的成长都被抹杀了,只保存了小镇生活的那一段,那种天真、无忧无虑的日子又回来了。
还是像从前一样,不定期地收到小北的来信。每次收到小北的来信,奕晨便坐到临窗的沙发上,那里有斜斜的阳光,他能够迅速进入小北描绘的世界里去,听小北安静地诉说。
3
中秋那夜,苏奕晨梦到小镇的那条河沟,河沟的水汹涌翻滚,一直上涨,他在岸边来回踱步不知所措。醒来,胸口空荡荡的,掏空了一般,清晨接到小北姐姐的电话:奕晨,小北出事了。我要赶过去。
苏奕晨以最快的速度与小北姐姐会合,一同赶到小北下乡的寨子。一进寨子,得知他们是小北的家人,村民们围拢上来。就在昨夜,小北出诊归途中,不慎落入河里,被激流卷走了,至今没有音讯。现在有一二百名村民自发在河里探寻,潜入深潭里摸索。
苏奕晨走到河边,河中有一堰坝,河水越过坝顶泛起滔滔白浪,一座铜索桥横在河上,奕晨踏着有些腐朽的木板走到桥中央,他的心已经完全被掏空了。小北就在自己眼前,她抓紧护栏小心谨慎地过桥,自己跟在她身后,故意用脚尖踩她的脚后跟。整理小北的东西,厚厚一摞医学书籍,还有厚厚一摞信件。是自己十年间与小北的书信,她按日期整齐地排列着。在抽屉的最深处,奕晨摸到一个盒子,轻轻打开,泪再也忍不住了。那些没有用完的镁条,一圈一圈整齐地躺在盒子里。
苏奕晨拿出所有的镁条,来到河边,一条接一条地点燃。整个河滩明亮如白昼。
猜你喜欢
微信扫码关注
随时手机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