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后的骡子

麦收之后，田野空旷。种完冬麦，骡子被主人拴在四面透风的敞棚下，望着槽里干枯的麦草，在缰绳允许的空间里来回走动。它不停地打着喷嚏，像是一位呻吟的垂暮老人。

骡子是几户亲房合伙买的，是大家共有的生产资料。农事深处，骡子很是吃香，被几户人家轮流着使唤，几个主人对骡子也忒在意，天天麦麸拌草，并不时加点豌豆。骡子也绝对地知恩报恩，蹦直四蹄铆足劲儿为主人们效力。只要主人抬脚动手，骡子就会乖顺地全天候忙碌，从驮粪拉车到开犁播种，从收割打碾到麦子磨出雪白的面粉，骡子和主人的心情一样，它感到了劳动的幸福和丰收的喜悦。在主人眼里，骡子就是骡子，就是一件农具，比如镰刀，只有在刈麦的时候被主人磨得锋刃锃亮，平时则搁在屋檐下铁锈斑斑。秋后的骡子在萧瑟的风中毛色土灰，像一位久病缠身的老人，更像一把铁锈斑斑的镰刀，被主人放了长假。它耷拉着脑袋，耳朵也不那么机灵了，走在路上时失却了优美坚实的蹄音。从敞棚到饮水的河边，骡子被主人牵着走出去又折回来，它始终被那根缰绳牵着，缰绳就是它的方向。秋风吹动下的骡子，形神憔悴，那风吹得它的身躯左右摇摆。它抬头望一眼光秃秃的四野，心中的期待和内心的剽悍一扫而光。站在空空的槽前，骡子的耳朵不时听到主人熟悉的步履，这时它的内心深处便张扬着热烈的期待，并不停地“咴咴”叫着。它在呼唤，它在向主人讨好地问候，他在企盼主人的关照和施舍……骡子的等待总是无期，它好像在等待一封没有寄出的信。骡子就这样等待着，一直要等到冬去春回的时候。秋后的骡子在漫长的等待中黯然失色。它四肢迟钝，脊梁骨凸起，两块巨大的臀骨顶着皮肉，像两块肿瘤，油光发亮的毛色一天天暗淡了下来……

骡子不停地眨着大眼睛，不时有眼屎从眼角溢出。它看着四周沉寂的一切，它的眼珠里闪动着往日的风采和辉煌。年复一年的劳作中，骡子驮粪、犁地、拉车、碾场，样样活计都让主人轻松无限，骡子最得意的时候就是主人在人前人后不停地夸它。骡子就想，要是一年四季不停地干活，那该多好。它不稀罕这个无聊的假期，它更不希望主人对它的疏远和不理不睬，它讨厌这个寒风萧杀的季节。孤独和寒冷包围着骡子，它静静地伫立在空空的槽前，瑟缩发抖。它感到饥饿，它感到了人间的炎凉，它甚至隐约看到了自己悲怆的下场。骡子在饥饿和寒冷的包围中不敢多想，它想得越多就会伤害越深。

在这个恼人的秋天，无助的骡子像是患了哮喘，它不住地“突突”有声。没有人懂得它的心思，更没有人会给它关照和呵护。几个主人慵懒地蜷缩在热被窝里，他们好像冬眠了似的，骡子已看不到他们热情洋溢的面孔，困在秋后的骡子就这样离温暖越来越远。它的遭遇形同一位不久于人世的老人，被人嫌弃，被人忘却，被人搁在一边不闻不问……骡子粗浅的阅历中这种事见过不少。它这么一想，倒觉得轻松了许多。骡子对自己的想法很是得意，这想法让它感到宽慰，让它感到了满足和温暖，它对自己的遭遇完全理解了。

秋后的骡子生动地活在我的视野里，它的坚强和坦荡更像一位饱经沧桑的哲人。秋后的骡子，让我懂得了困境中不能丧失勇气和希望的信念，更让我读懂了里尔克的诗句——挺住就有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