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命运
世上有许多所谓的“大哲学家”也谈命运,不过他们所谈的命运是指“先定”,既有“先定”,就有人要“先知”它,以便从中获利。例如预先知道某种物品将要涨价,就大量买进,便可赚钱;知道某种物品将要跌价,就去卖出,便不亏本。因此使得他们大发其财,无怪乎“大哲学家”们都生意兴隆了。
其实“先定”是没有的,即使有,也无须先知。如果有先定的命,命中注定你将来要发财,到时自然会发财;命定你要做官,将来自然会做官;命定了将来要讨饭,自然要讨饭。先知了也不能更改、不能转变,又何必要预先知道呢!
我说的“命运”和他们所说的不同。孔子、孟子等也谈命,如孔子说:“知天命。”庄子说:“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孟子说:“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荀子说:“节遇之谓命。”我说的“命”就是他们所说的“命”。“莫之致而至”是不想它来而来;“节遇”是无意中的遭遇。
命和运不同:运是一个人在某一时期的遭遇,命是一个人在一生中的遭遇。某人今年中了特等奖券,是他今年的“运”好,但是他的“命”好不好,还不一定,因为他将来如何尚不得而知。在一时期中,幸的遭遇比不幸的遭遇多,是运好;在一生中,幸的遭遇比不幸的遭遇多,是命好。
所谓努力能战胜“命运”,我以为这个“命运”是指环境而言。环境是努力可以改变的,至于“命运”,照定义讲,人力不能战胜,否则就不成其为“命运”。
人生所能有的成就有三:学问、事功、道德,即古人所谓立言、立功、立德。而成功的要素亦有三:才、命、力,即天资、命运、努力。学问的成就需要才的成分大,事功的成就需要命运的成分大,道德的成就需要努力的成分大。
要成为大学问家,必须有天资,即才。俗话说:“酒有别肠,诗有别才。”一个人在身体机构上有了能喝酒的底子,再加上练习,就能成为一个会喝酒的人。如果身体机构上没有喝酒的底子,一喝就吐,怎样练习得会呢?作诗也是一样,有的人从未学过作诗,但是他作起诗来,形式上虽然不好,却有几个字很好,或有几句很好,这种人是可以学作诗的,因为他有作诗的才。有的人写起诗来,形式整整齐齐,平仄合韵,可是一读之后,毫无诗味,这种人就不必作诗。一个人的才的分量是一定的,有几分就只有几分,学力不能加以增减。譬如写字,你能有几笔写得好,就只能有几笔写得好。学力只不过将原来不好的稍加润饰,来陪衬好的,它只能增加量而不能提高质。不过诸位不要灰心,以为自己没有才便不努力。你有没有才,现在还不晓得,到时自能表现出来,所谓“自有仙才自不知”,或许你大器晚成呢!既有天才,再加学力,就能在学问上有所成就。
至于事功的建立,则是“命运”的成分多。历史上最成功的人是历朝的太祖高皇帝。刘邦因为项羽的不行而成功,如果项羽比他更行,他绝不会成功。学问是个人之事,成功则与他人有关。康德能够成为大哲学家,并不是因为英国没有大哲学家。而希特勒能够横行,却是英国的纵容和法国的疏忽所致。历史上有些人实在配称英雄,可是碰到比他更厉害的人却失败了。有的人原很不行,可是碰着比他更不行的人反能成功,所谓“时无英雄,竖子成名”,所以,事功方面的成就靠命运的成分大。“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我们不应以成败论英雄。
道德方面的成就则需要努力,和天资、命运的关系小,因为完成道德,不必做与众不同的事,只要就其所居之位,做自己应该做的事,尽伦尽职即可。人伦是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个人在社会上必须和别人发生关系,而且必须做事。能尽自己和别人的关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就是道德,和自己的地位高下、事业大小都没关系。不论何人,只要尽心竭力,对社会的价值是没有分别的。命运的好坏对于道德的完成也没有关系。文天祥和史可法都兵败身死,可算不幸,但是即使他们能存来救明,他们在道德方面的成就也不会再增加一些。他们虽然失败,道德的成就也不因之减少一些。不但如此,有的道德反要在不幸的遭遇下才能表现,如疾风劲草、乱世忠臣。孟子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终身富贵的人,最多能做到前者。做官发财是“求之有道,得之有命”,唯有道德是“求则得之,舍则失之”,做不做的全在自己。
有的人常常说我立志要做大学问家,或立志要做大政治家,这种人有可能会失望。因为如果才不够,便不能成为大学问家;命运欠好,便不能成为大政治家。惟立志为圣贤,则只要自己努力,便一定可以成功。普通人以为,圣贤需要在事功文学方面有特别的天才,那是错误的。孔子和孟子成为圣贤和他们的才干没有关系,王阳明并不是因为他能带兵而成贤人。所以学问的成就需要才,事功的成就需要幸运,道德的成就只要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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