踉跄话西游
有两张二战时期的征兵海报,我印象深刻。一张是美国的《我需要你》,一张是苏联的《你参加红军了吗》。很有意思的是,这两个意识形态截然不同的国家,征兵海报的构图却如出一辙,都是一个人用手戳向画外,让人觉得你若不搭理他就是罪过。很好的设计。
小时候,我脑海里的悟空在面对取经路上的妖魔鬼怪时,大致也是这一姿势。他一手反背拿着金箍棒,一手戳出画面,双眉竖挑,两眼圆睁,大喝一声:“呔!”当然,悟空摆出这一姿态并非是叫你入伙,而是在将你打杀之前摆摆威风,让你专注地受死。正如说书先生在开讲前,拍一下醒木,展现的是一种范儿。惹得我这个小孩,在路遇小朋友或小猫小狗时,常常冷不防这样怪叫一声,见其惊恐,不由洋洋得意。
前些年,我在一所三流大学任教,所在艺术学院的院长是个外行,50来岁。这位领导热爱艺术,自我感觉相当良好,经常对专业课程提出一些指导性前瞻性的意见。在一次全院大会上,他又开始大放厥词,我终于忍不住了,“呔!”的一声跳将出来,立马逮住他的常识性错误,就开始不依不饶地追问与抨击,言语刻薄不逊,弄得他脸红筋胀、手足无措,惹得下面的学生起哄,身旁的同事惊诧……
之后,作为同事的老婆没给我好脸色,说我这种“既憋不住屎,也憋不住话”的德性叫做不成熟。毕竟是老婆,为了领导伤和气不值得。我接受了她的批评,认为自己错了,不过我是以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为出发点的。对待老同志,应该宽容一些;不过正是大家的宽容,才惯得他为老不尊,因此我这样也是为了领导好,让他在挫折中成长。
通过这件事,我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体制内很多事大家都看得明白,只是不说出来。如果你想快意恩仇,那最好不要在这一亩三分地里待。于是不久后,我仗着能卖几张画就辞了职。从此只要憋不住了,就能痛快酣畅地屙野屎。
其实我的这一段经历只是一个俗套。作为一个既得利益者,我辞职也是出于审时度势的考虑,但如若因此而觉得沾沾自喜,扮作局外高人,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鸟瞰还在体制内的底层苦苦挣扎的芸芸众生的话,只能称作小人得志。
说到这里,我常常为悟空感到惋惜。当初他在花果山“不伏麒麟辖,不伏凤凰管”,活得逍遥自在。加上自己又有一身本事,神通广大,寿与天齐,何苦要去受那天庭仙箓。受了天箓去当差倒也罢了,却又为了待遇与面子问题使性子去闹天宫,闹到最后反而被如来收拾了一顿,压在五行山下。不得已,为脱身只好做了俗汉的徒弟,鞍前马后地伺候着肉眼凡胎,还要时不时地受其数落。憋屈。
地位、处境的改变,对一个人的性格影响颇大。悟空在一打白骨精时曾说:“老孙在水帘洞里做妖魔时,若想人肉吃,便是这等:或变金银,或变庄台,或变醉人,或变女色。有那等痴心的,爱上我,我就迷他到洞里,尽意随心,或蒸或煮受用。吃不了,还要晒干了防天阴哩!”如今做了和尚的徒弟,身份就不一样了,取经路上也常常“呔!”的一声,摆个pose,降个魔,但这些妖魔鬼怪大都是由于体制内管理不善才下凡祸乱人间的。真正丧命于悟空棒下有名有姓的魔头没几个,大多只是一些小喽啰和没有后台的苦命妖精。说得好听点是降妖伏魔,说白了悟空干的其实是为体制擦屁股的活儿。按鲁迅先生的话来说,悟空是体制的“乏走狗”。哪怕最后得了什么正果,成了什么佛,也只是面子上好听一些,结局还是寿与天齐。比起当初在花果山的无拘无束,多了份无奈与无趣。
不过也正是吴老先生如此的安排,《西游记》才没有落入超级英雄惩恶扬善的俗套,才会那么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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