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纸币上的月光

“有了你，整个世界失去了颜色。”小云看着手中的纸钞，笑道：“这对情侣八成是对怨偶，才在纸钞上发泄情绪，你看。”我接过钞票，看着这句直列在水印旁的蝇头小楷， 还有句末那一组像是电话号码的数字，我心底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这是我一个月来所接的第三张上头有同样字句的钞票了。

冬季店里生意冷清得多，小云的功课好像也有些退步，我索性让她专心回校用功一段时间，自己也好偷些空闲，暂时抛下生意，在下班之后，自由地到城市中找一份憩静。

那天开会加班，晚餐忙得来不及吃，等出了公司门口，已是晚上九点多了，开着车子在水泥森林中觅食的我，不经意地发现，在一处小巷子的巷口，有个小贩的关东煮摊子。

“先生，要吃些什么吗？”老板是一位约莫三十出头的少妇，亲切的笑容让她原本素净的脸更显秀丽，我点了菜后，她便在相当洁净的料理台上为我整治餐点。

“老板的生意不错喔！”我望着其他方桌的客人，和她寒暄几句，她只是相当礼貌地点点头，并没有太多回应。

我一边享用美食，一边注意着老板的动作，她若不是忙碌地料理着食物，就是坐在桌旁，不停地从腰包里拿出东西，然后低头写着。直到我酒足饭饱，掏出皮夹买单，才发现她找给我的钞票上，全都写上了那句“有了你，整个世界失去了颜色。”

“老板娘，这是你写的吗？”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我也不好意思再问下去，只是说道：“我的店里还收集了许多这样的钞票。”

“收集了？”老板娘有些惊讶地问道。

我笑了笑，顺口介绍了自己酒店的生意，而收集那些钞票的原因，都只是自己的好奇心而已。

“请……可不可以请你把这些钞票都找给客人……谢谢……”她突然向我鞠了个躬，这倒让我吓了一跳，我赶忙顺口答应了老板娘，老板娘也只是道声谢谢不再说些什么。

和老板娘逐渐熟稔后，我问起钞票的故事，她叹了口气，才娓娓道出这段缘由：“我是缅甸华侨，四年多前因为家里出了意外，父母去世，我就回台湾投靠母亲的远房亲戚。在缅甸工作时，我认识了老板的一位商界朋友，我们两个……很好……他对我很好，他说他是台湾来的商人，我们交往了两年，就在仰光订婚，后来他说要回台湾向父母说明，之后会再回来接我到台湾。可是……”

之后，那个男子就再也没有回到缅甸，老板娘苦等了三年多，才因家变而选择来台投亲，之后在各地摆设流动摊子糊口，当然，也是为了寻找未婚夫的下落。

她和他已有近八年没见面了。

“你觉得他还会等你吗？”在我离开之前，我随口问了一句，她犹豫片刻，随即用力地点着头，眼神闪烁着坚决的光彩。

在征询过她的同意后，我在一家大报纸上买了一周的主题广告版面，将这句话与那男人的名字、和她的电话号码刊在上头，老板娘得知后，感激得几乎痛哭，我也因此免费吃了好几顿晚餐消夜。不过一切都如石沉大海，一个月过去了，还是渺无音讯。面对这样的结果，她仍然只是淡然一笑，但是手上的钞票，却仍执著地攀附着圆珠笔的墨痕，像是所有的相思，都将一生牵绊在她的心上。

不久我有机会去外国公差一趟，在某处餐厅里，准备从皮包内拿出美钞买单时，我突然想起，他还在台湾吗？如果不在，那我们所做的努力不都全落了空？我一时兴起，在我身上仅有的九张美钞与外国钞票上都写上了那句话与驿站酒店里的电话号码，更在几个主要报纸，买了两三天的广告，如果他长居国外，希望能看见这些寻人启事。

回来后我并未将这事告诉老板娘，驿站酒店的电话也从未响起，一直过了三个多月，原本我以为，故事就将这么无疾而终了。

不过，在某个即将打烊的周五晚上，小云接到了一个电话，话筒那头传来几句流利的英文，小云咿啊半天，才慌张地把电话交给我。“您好，我这儿是旧金山，我看了报纸上的寻人广告，请问……” 是个中年男子浑厚的声音，原先我尚未意会过来，猛然想起我在三个月前刊登的广告，赶忙询问他关于老板娘的问题，他说是那个男人的朋友，由于不得已的苦衷，明晚会再打电话来店里，请我务必让她接到电话，我还来不及给他老板娘的家中电话，他就匆忙挂断了。

我兴奋地挂上电话，当晚随即驱车到那个摊子，将口信转达给老板娘，并且说明了整个经过。

隔晚，我接她来酒店等电话。等她接完电话我问道：“怎样了，他还好吗？”

“他现在在美国做生意，还没有办法回来……”她有些为难地说着，我向她要了字条，上头的地址让我有些心惊，因为再隔两条街，就是旧金山一处贫民区了，我将字条交给她，接着拿出那沓写上字句的五万元钞票，交到她的手上。

“这些钱上头都是你对他的思念，我想我能做到的，就只有这一点了，拿去吧！”

她不断地摇头拒收，在我好言相劝之后，她也了解自己的困难，黯然收下时，倏地朝我跪了下来，我连忙扶起她。

“对了，能告诉我，那句话就只有一句吗？”她笑了一声，说道：“那是他向我求婚时说的话，他说，有了你，整个世界失去了颜色，因为，你是我生命中所有的光彩。”

几年后，就在我几乎忘掉这件事时，在美国的免税商店里，收到了一张一块钱的美钞，在钞票旁的空白处，竟然有我模糊的笔迹印着“有了你，整个世界失去了颜色”，而让我惊讶的，是旁边竟然有道细致的笔迹，写上“因为，你是我生命中所有的色彩。谢谢你，老马。”纸钞角落还特意画了一道新月。我大笑一声，吓得别人以为我捡到了一块钱在穷开心。

回来后步出机场，已经是凌晨，抬头看，正巧又逢新月时分。凝望着月色，我笑了。我想，她此时大概也和这新月一般，在深蓝孤寂的夜空，幸福地微笑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