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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九)

母亲因心脏病卧床 期间,我曾跑遍全市各大医院进行考察。三十多年前,也存在看病难的问题。病人住院,头几天住的不是病房而是走廊,要等有人出院了,走廓里的病人才能按先来后到的顺序转入病房。病人24小时的护理也全由家人完成。其实,那时的医院并不少,各大厂矿、学校都有自己的医院,而且规模不小,可还是人满为患。相比市医院,各大单位职工医院的条件要好得多。职工医院只收治本单位的职工和家属,职工免费,家属半费。三十多年前也存在医患矛盾。但矛盾的焦点不是钱。既然医院是工厂、学校自己的,就不存在挣工人、学生钱的问题。但与现在医生想留住病人相反,医生普遍不愿意给人看病,更不愿开药,巴不得没人来。我在工厂和学校时找医生看病,十有八次不给开药。我一个同学就曾写了一张大字报批评医生这种作风,是我拿着糨糊帮她贴在医院大门口的。

十八九岁时,我热爱科学,推崇西医,且血气方刚,对母亲有很强的责任感。那时没有贫富差距,可我还是认为社会不公,因为母亲没有工作,住不进医疗条件比较好的“职工医院”。虽然我把责任归咎于她自己不该丢了工作,但还是接受不了母亲得不到现代治疗的现实。于是,铤而走险,我借了一本《家属证》,冒充家属,不容母亲分说,强行将她送进我市最好的医院——铁路医院。

如愿以偿地,我让母亲作心电图、拍X光片、打强心剂……享受了现代医疗。时值文革末期,我的身份还是“黑五类”子女。看我在医院里招摇撞骗,理直气壮地讨医要药,如同吃了豹子胆,母亲吓得不敢作声,闭上眼任我摆布。住了二十多天院,出院时结账,总共花了十元钱。那时普通工人的工资是三十几元,看来当年的医疗费确实不贵。

当地医院的措施用尽了,治不了母亲的病。母亲的心脏病是器质性的,非药物能治,唯有做人工心脏瓣膜更换手术。那时做这种手术的,比现做换心术的还少。可依我看来,为了生命,为了科学,便是技术不成熟、风险很大的手术也应当做。一旦寻找到机会,我会毫不犹豫,不惜任何代价送母亲上手术台。

我的想法和做法给母亲带来很大的精神压力。看到为了给她治病我不择手段,胆大妄为,这令她非常担心;看到我又忙工作,又忙照顾她,每天就睡三个小时,她十分心疼;看到我为照顾她要放弃上大学的机会………这些在我看来无所谓的问题,在母亲看来却是不能继续下去的生活。母亲无法说服我。治病,用尽方法给母亲治病,难道不是做儿女应做的事吗?生命,用尽所有办法保住亲人的生命不是最值得做的事么?对于母亲采取的自一杀性反抗,我很久不能释怀。

关于生命价值的问题在今天是如此地受重视,不仅被世界人权组织提出,被《拯救大兵瑞恩》这样的美国文化提出,被涉及死刑的法律提出,也被医学提出。生命的价值在学者的讨论中变得越来越至高无上。变得一个与八个不能相比;罪犯与工程师不能相比;母亲与孩子不能相比。至于金钱,就更不能与生命相比了。

我一位生病的同学为了治病,把房子卖了,把儿子的结婚钱花光了,还欠了十几万元的外债。

他认为,为了挽救生命,花多少钱都是值得的。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劝他为儿子考虑一下。他说,难道有钱人的命是命,我因为钱少就没有活下去的权利了吗?

我知道他说的对,便是在允许安乐死的国家中法律也要求“必须是为解除病人死前痛苦,而不是为亲属、国家、社会利益而实施”。为了活着的人的利益牺牲他人的生命是不人道的。我这位同学活下去了,每天找朋友打麻将。而他的儿子三十好几,连女朋友也没有,整天闷闷不乐。

如果没有母亲的做法在先,如果不是身为母亲,如果不是上了年纪,我会完全同意关于生命价值的主流说法。可如今,我能否倾家荡产做心脏手术连女儿上学钱也花光呢?便是我真有几百万,我能否用来治病让我女儿由富人变成穷人呢?

有人说我把钱看得太重了,钱是什么东西?是符号,千金散尽还复来,而生命却只有一次,不能复来。我认为这不是钱的问题,是生活方式问题。

现在的心脏手术技术很成熟了,但是,问题仍然很多。价格高昂不说,换人工心脏瓣膜,容易造成血栓,需终生服用抗血栓药;使用生物心脏瓣膜,容易老化,需要一再进行开胸手术更换新的瓣膜。我能否为了生命,为了科学,接受这种延续生命的方式呢?

钱,对我来说不是符号。无论人们折腾钱把人们的观念折腾得怎样乱,可我还是看得见钱所代表的资源。看病贵,看病难的实质还是医疗资源不足的问题。钱,做为符号可以崩盘,它所代表的资源不会危机?当我们以金钱的形式占有资源的时候,我们可以视资源如粪土?

在为患白血病朋友筹集捐款时,我知道这病是个无底洞,三十万是最低手术费用。我对她说:“只捐三十万,就用这些钱赌一下,如果手术后出现并发症,就不治了,请你死时闭上眼睛”。这种破釜沉舟的治疗方针居然产生了奇迹。

在学者们还在探讨生命的价值问题时,许多母亲却在用牺牲解决这一问题。看一部日本影片。讲的是古时候,,一个儿子按村里的规矩把上了年纪的母亲背到山上抛弃。与母亲告别时,儿子把身上带的饭一团一 给母亲留下,母亲又给他塞了回来。资源是宝贵的,那怕是一个饭一团一 也要给儿子留下;生命可以复来,儿子就是母亲生命的再现。地球上的资源没有多到把牺牲这个词从人类字典中抹去。

我之主张中西医结合,正是主张资源互补。西医可以是饭一团一 ,中医是青菜,如果饭菜搭配可以填饱肚子,为什么只为饭一团一 太少分配不均而吵架,就不许搭配点青菜?

我试探地问女儿,将来她怎样处置病入膏肓的我?她说,如果我得了需要一再开胸手术的病就不治了。如果成植物人了,她会给我实施安乐死。我听了顿感轻松,同时自责地想,如果当年我有女儿这态度,母亲又何必急于自我了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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