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年不存在“伟大爷爷”
绕过教科书的单薄叙述,一群从未尝过饥饿滋味的“85后”返回成长的乡村,挖掘、重建一段独特、久远、遥远的饥荒记忆。
“那个时代,每个人都是‘平庸的作恶者’,在那样一个饥饿的年代,没有绝对的善与恶,谁都是有责任的。”郭睿说。
经历了半年的乡間寻访,25岁的郭睿终于得到了一个不是太好的结果:在1959年至1961年的三年困难时期,她的爷爷作过恶,殴打过一个挖野菜充饥的乡亲。
但郭睿并不伤心,她得出结论:“获得一个正确的认识,比拥有一个‘伟大的爷爷’要重要。”
但仅在3个月前,南开大学历史系研究生郭睿仍在为“好爷爷、坏爷爷”的问题而纠结。爸爸曾告诉她爷爷是军人,上过朝鲜战场,刚正不阿,一辈子都为国家工作。
生于1988年的郭睿从未尝过饥饿的滋味,祖辈的历史在她看来遥远得像天方夜谭。“活的历史不在书里,”她说,“而在身边每一个人的记忆中。”
郭睿的认识得益于一项名为“民間记忆计划”的饥荒口述史搜集行动。2010年至今,已有二百余人参与。共采访一千余名老人。依靠超过两万分钟的采访影像素材,这群年轻人制作了16部纪录片、两部剧场作品,以及两百余份口述记录。
4月25日,丹麦哥本哈根大学,坐满百人的教室里,“草场地”(民間记忆计划成员的群体名称)的年轻人们放映了纪录片《吃饱的村子》,回溯大饥荒时期的山东省邹家村的故事。一位前往丹麦学术交流的上海教授看完哽咽:“记忆被淹没,你们却在试图直面历史。”
这样的自觉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对这群“85后”和“90后”来说,久远的饥荒年代曾陌生得像一团雾,甚至连相关的影视作品或小说都很难找到。
天津美术学院学生王海安对于那场饥荒的唯一了解,是挂在家中猪圈的一块榆树皮。年过八旬的爷爷告诉他,这是“苦日子”时唯一的食粮。日子好了老人也不忘留一块以纪念昔日之痛。出生于1988年的王海安对此嗤之以鼻。这个数字媒体专业的大学生,与众多同龄人一样,从未试图了解乡村的历史。
三年饥荒,便是“空白”。喜欢将镜头对准红卫兵、流浪艺人、草根农民的独立纪录片导演吴文光,决定做些什么——“如果失去了对历史的观照,是年轻一代最大的悲哀”。他开始鼓励学生,返回乡村,挖掘三年饥荒的历史。“草场地”工作室随之成立。
2010年,包括郭睿在内的首批二十余名参与者回到各自的村庄。
爷爷为何打人?郭睿翻遍了家乡临颍县的县志,没有找到答案。她回到乡村和村里每个老人聊天——用“最笨的方法”,拼凑爷爷的形象。
郭睿坚持找到了爷爷打过的那个人——郭国志。郭说:当时他很饿,下地找野菜,时任生产队长的爷爷以为他在偷麦苗,不由分说将他打晕在地,还进了医院。
郭睿感到沮丧。乡亲们还告诉她:爷爷对浮夸风表达过不满,差点被批斗:但他也带头收缴许多家庭的粮食,“甚至有些粗暴”,村民挨饿,他却获温饱。
3个月的采访,郭睿最终同意了一个村民对爷爷的评价:他是个“中等人”——不太好,也不太坏。“那个时代,每个人都是‘平庸的作恶者’,在那样一个饥饿的年代,没有绝对的善与恶,谁都是有责任的。”郭睿说。
伴随着采访,这群年轻人震惊于苦难细节,也开始自省对历史的淡漠。
最先被参与者邹雪平记录的,是关于食物的记忆:谷糠、树皮、水草、井绳、观音土……最艰难的时候,村里的榆树皮全被剥光,连榆树叶也没有了:苦涩而干燥的食物堵塞了人们的肠道,拉不下屎,只能用手一点点抠出来,或是喝有毒的蓖麻子油,腹泻到脱水甚至痉挛。
人们也因为粮食而相互告发、怨恨或折磨。一对饿晕了的父母为了省口粮,将4岁的孩子扔在屋外冻死;一个老人偷菜被发现,害怕批斗,把手脚捆起来,跳了池塘;村里还掀起了一场如火如荼的运动——“打老虎”(找藏粮食的人),私藏粮食的,都被吊在树上毒打。
老人们的讲述,颠覆了邹雪平对历史的认知——她从未想到平静的村庄下掩埋着如此多的苦难。她也开始重新定义记忆的作用:“那些老人的故事,应该说出来,他们是历史的一部分。”
2011年5月,“民間记忆计划”被正式定名。“有些历史的细节散落在民間,就像岩石一天天风化。如果不去见证,又将被遗忘、被掩埋。”吴文光说。
2010年1月至今,民間记忆计划的参与者共采访了来自18个省份、130个村子的一千余名老人,年龄从55岁到97岁不等。
无一例外,老人们都是首次面对镜头。讲述半个世纪前的饥饿经历。这也是一场与时間的赛跑。至今已有21位被访老人去世。
年轻人在北京草场地工作站建立了一面“档案墙”,数百张老人的脸,按照村庄的名字分类排列。“这些记忆为那个年代增添了细节,这样才构成了有血有肉的历史。”邹雪平说。
在村庄里,参与者感受到“见证的艰难”:老人中不乏恐惧者,数十年的运动经历及教育渗透在思想里,让他们害怕“犯错误”或“连累家里人”,拒绝了采访。
邹雪平记得2011年1月,她邀请15位老人到家里,观看2010年拍摄的纪录片《饥饿的村子》。放映完后,邹雪平询问:这部纪录片要公映的话,同意不?出乎邹雪平意料:所有老人都表示反对。一些老人甚至激动地说:“对国家影响不好!”
邹雪乎很惊讶,似乎感到一道隐形而巨大的代际鸿沟。她将这一幕拍了下来,制作了第二部作品,取名《吃饱的村子》。
随着采访的深入,参与者逐渐有了立碑的念头。2011年,王海安决定在所在的张高村为三年困难时期的死亡者立块碑,“让这些孤魂有个归宿”。这名大四学生却一头触碰到了坚硬的现实——他几乎遭遇了所有人的反对。在村子里,王海安也遭到嘲笑。最终,这个疲惫的年轻人放弃了。
3年来,有近10位参与者想在村中立碑,仅有3位成功。吴文光这样形容年轻人们在村庄里的境遇:“不是散步,而是匍匐、潜入,打洞,现实很坚硬。”
在山东的邹雪平,同样陷入了“现实问题”的泥潭。50年代出生的父母、70年代出生的哥哥,甚至连90年代出生的弟弟,都担心这样的行为很危险,会犯错误,并且认为大学毕业后不去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拍纪录片是不务正业。
2012年3月,在她长久地坚持下,邹家庄的“三年饥饿逝者纪念碑”立了起来。
这块1.6米高、800斤重的黑色墓碑,面向东南,所需的1800元,来自村里37人捐助。碑文中写着:“1959年至1961年三年饥荒期間,本村共41户、165口人,生活极度困难,共有37人因饥饿去世,涉及17户。本村村民特立此碑,以示铭记。”
墓碑立起来那天,邹雪平细细打量着碑上37个人的名字,感觉与这个村庄的联系更紧密了——那些年轻人不曾目睹的面容,现在有了让后人记忆的一种方式。
在吴文光眼里,如今年轻人正“逐渐背离乡土”。寻找“饥饿”,则让他们有了重回乡村的机会。
邹雪平就明显感到了自身的变化。以往,“农村人”一直是她回避的词语。直到2010年,她拍完第一部片子,才开始学会“正视自己的身份”。
借助摄影机,邹雪平重新凝视母亲,第一次发现了母亲的脸上爬满了蚯蚓般的皱纹;开始熟知了村里每一个老人的名字,也乐于知晓乡里的每一个故事。“我觉得正脚踏实地站在肥沃的土地上,吸收营养。”
回村第4年,邹雪平发觉自己不仅是饥饿的记录者,也成了村庄的建设者:她带领着村里的孩子采访老人、建立垃圾站,还在村里设立老人基金,为留守的老人购买食盐、手套和被褥。
她也试图搭建不同代际間沟通的桥梁:邀请老人,给村里更年轻的90后、00后上课。在墓碑前,他们找到当年吃过的树皮、麦子苗、棉花种、野菜叶子,讲述每一样“食物”背后的久远故事。
在民間计划参与者看来、“寻找饥饿”只是起点,由历史跨越至当下才是计划的生命力所在:他们开始关注当下的乡村问题——环境污染、空巢老人、乡村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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