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格尔走在通往林布宿舍的小路上。深夜,不知道为什么特别闷热。最近的天气似乎一直都是这样,闷热,下雨。躺在床上本已出了一身的汗,现在走出门没多久,身上更是黏黏糊糊,像是刚从浓度不高的糖浆里爬出来一样。对此,格尔没有多少好感。他讨厌这样的天气,就像讨厌和相处不来的人一起登山一样。总之就是厌恶,想起来心里就不舒服。
他又想起两年前在启孜峰上的那件事。启孜峰,如果我从来没去过那里有多好。小颖……他默念着这个名字,心脏一阵又一阵地抽搐着。如果那年夏天没有作出那个决定,她下个月也该过21岁的生日了。我们会很幸福吧?会像世界上所有的恋人一样,开开心心地生活下去。是我的错吗?
不,不是我的错!那个人的身影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上天啊,你怎么可以允许一个罪人连续逃脱两次!格尔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脑门上的青筋突突跳动着,呼吸开始急促起来。但他很快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他明白,愤怒是无用的,也会丧失理智。如果要复仇,就必须冷静地寻找机会。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这样的天气里,连夜晚的空气都那么潮湿闷热。
格尔抬起头,看见了不远处竖立在两片树丛中的一幢宿舍楼。楼并不高,只有五层。三楼的一个房间亮着灯。在这个房间旁边,整齐地向四面八方排列着黑洞洞的窗口。每扇窗户后面,仿佛都有一个只属于夜晚的什么,站在玻璃后的阴影下,窥视着他这个即将闯入的人。天空上没有月亮,这是他刚走出寝室的时候就注意到的。
林布在电话里十分惊慌,混乱中没有告诉他寝室的门牌号,但目前看来,不需要了。这幢宿舍楼里唯一在深夜还亮着灯的寝室,一定醒着电话里那个惊慌的人。于是他加快了步伐,向目的地走去。
一楼的大门打开着。应该是林布他们知道他要来,所以提前打开的。格尔向大门走去,刚把左脚踏上第一级台阶时,眼角突然瞥到了一个黑影。他心里一惊,顿时停住脚步,站在台阶上,向那个黑影仔细看去。
黑影在宿舍楼旁边墙壁的阴影下。如果不注意看,会以为是种植在宿舍周围的树木。但格尔真真切切地看清楚了,那是一个人影。再仔细看时,人影更清晰了一点,好像是一个长头发的女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那个身影……像极了……
格尔的心脏突然猛烈跳动起来,不由得失声喊道:“小颖!是你吗?”
阴影里的人仿佛受到了惊动,就在格尔的面前,闪了一闪,便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格尔发疯似的跑过去,然而,他没有带手电筒,那一片树木之中,他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他大声叫着小颖的名字,但是没有任何回应。最终,他放弃了。因为他想到一个事实。小颖,她已经死了。她不会出现在梦境之外的地方。
是幻觉。格尔对自己说。一股比冰雪更加寒冷的酸楚袭上了心头。
他低着头,迈着沉重的脚步,从树丛里走出来。重新回到明亮的地方,他觉得那灯光很不真实。踩在台阶上,台阶仿佛也失去了硬度。一步,两步,三步。他从一楼走到了三楼,在一间门缝里透出灯光的寝室门口停下,然后抬起右手,敲门。
砰,砰,砰。
几秒的时间,没有任何动静。好像是门内的人在怀疑,刚才的敲门声是不是幻觉。于是格尔又伸出手,再次敲门。
这次,一个男声颤颤微微响起。
“谁呀?”
“我,格尔。”
门上的锁开始有了响动。几声之后,门吱呀打开了一条缝。一个人从门里探出头来,看了看格尔。格尔也看着他。
来开门的是付斯。格尔敏感地察觉到,当付斯看见他时,脸上的表情明显松了口气。
“进来吧。”付斯说。
格尔走了进去。让他感到惊讶的是,他发现,这里并不是林布的寝室,而是一个男生寝室。最明显的证明就是,门口的鞋柜上摆着几双男鞋。当他看清寝室里坐着的人时,立刻明白,这里的确就是一个男生寝室。是付斯、娄天亮、David的寝室。只有一个女生,当然,就是林布。
格尔扫了一眼每个人的神情,发现大家都神色凝重,略带慌张。林布眼圈通红,衣冠不整地坐在床上,这么热的天,却紧紧抱着被子不放。当他的目光经过娄天亮时,刚才路上好不容易压抑下去的怒气此刻又浮上心头。他告诉自己,不能在此刻爆发出来。于是他扭过头去,看着林布,说:“找我有什么事吗?”
但林布看看他,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求助般地看向付斯。于是格尔又看付斯,但付斯也不说话。大家都不说话。屋里的空气像是瞬间凝固了一样。
“说话啊。”格尔看着每个人,“大半夜喊我过来,不会是为了让我在这里看你们这种表情吧?”
林布仍然一动不动地低着头。付斯看着格尔,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到底怎么回事?不要婆婆妈妈的好不好!”这种压抑的气氛让格尔有点受不了。
“出事了。”付斯小声的说了一句。第一句说了出来,剩下的好像也变得容易起来,“我们这里……有鬼……”
“你胡说八道什么?”娄天亮在一旁忍不住打断了付斯的话,“什么闹鬼,有什么鬼!你亲眼看见了?”
格尔冷冷地看着大吵大嚷的娄天亮,说:“别人话还没说完。请你不要插嘴。”
“我在跟付斯说话,关你什么事。”娄天亮斜着眼睛看他,“本来就没必要告诉你这个杀人凶手……”
娄天亮话还没说完,格尔已经冲到了面前,一把拎起娄天亮的领子:“有种你再说一遍!”
眼看着两个人就要打起来,付斯和David都急了,一个抱着娄天亮,一个抱着格尔,使劲向后拽。但是娄天亮的衣服被格尔紧紧地抓在手里,怎么也扯不开。场面顿时十分混乱。格尔和娄天亮的手脚向对方胡乱踢打着,好几次都打在付斯和David的身上。这两个人,似乎从雪山上那次开始,只要见面就会打架。尽管不是十分清楚,但所有的人都明白,他们打架的原因,就是因为那个已经死去的人——Mafalda。付斯的心里突然在想,Mafalda现在,是不是浮在窗外的黑暗中,看着这个场景呢?他的心里一阵发凉,不由绝望地大声喊道:“余海云已经死了,很快就轮到我们了!”
格尔的手顿时僵硬地停在空中。他愣了两秒,然后猛地回头看付斯。
“你说余海云死了?”
看见格尔停了下来,付斯也松开了手。
“就在几个小时前。”付斯垂着脑袋,在椅子上坐下,“现在尸体还放在林布的寝室里呢。”
格尔看了看林布,似乎有点明白为什么林布会衣冠不整了。
“怎么死的?”
“不知道……”付斯的眼睛里流露出恐惧的神色,“也许是……Mafalda……”
当这个名字从付斯的嘴里说出来时,格尔的身体顿时颤抖了一下。这个反应没有逃过娄天亮的眼睛。他哼了一声,讥讽地说:“是啊,鬼魂复仇,一般都是要找凶手……”
娄天亮话一出口,付斯和David都紧张地看着格尔。但这一次,格尔没有冲上前去。他盯着娄天亮,锐利的眼神让娄天亮无法直视,很快别过头去,一句话不说。尽管现在十分安静,但谁都能察觉出,寝室里充满了浓烈的火药味。
半晌,格尔盯着娄天亮的脸,一字一句地说:“如果,鬼魂能找人复仇,你早就应该死了。”
娄天亮看着别处,没有说话。大家都从格尔的话里听出了些许隐情,但每个人也都明白,现在不是翻旧账的时候。付斯正准备转移话题,格尔却先他一步,不再理娄天亮,而是转头看着付斯说:“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详细点。”
“这事,”付斯看看娄天亮,停顿了一下,然后说,“要从头说起……”
接着,付斯从他们打雪山上回来,林布寝室里的杯子怎么莫名其妙地出现,寝室的门又是怎么被悄然打开,他们在林布的寝室里打牌时,发现扑克牌上的恐怖字迹,还有走廊里的脚步声,窗外诡异的亮光,一直讲到余海云夜宿林布的寝室,最后,发现余海云的尸体为止。
“我们……不知道怎么处理尸体……所以只好把……”付斯想说余海云的名字,但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藏在林布寝室的床下。”
整个过程中,格尔始终一言不发,但心里却震惊极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雪山山难才发生不久,回来以后却又碰见这样的事!难道真的是Mafalda的鬼魂在作祟吗?他想到自己刚刚上楼时曾经经过二楼的楼梯口,就感到不寒而栗。但他毕竟是有丰富经验的登山者,在雪山上也见过不少尸体,他从来没有感到害怕过。从前不会,现在也不会。
“那么,你们找我是为了……”
“我们想……”付斯犹豫着,不知道格尔会不会像娄天亮一样一口否决自己,“你也许一时不能接受,会认为是迷信。但是现在……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只好试试……”
“你说吧。”
“我们想进行一个驱鬼仪式,但缺少一个人,所以想……让你加入。”
还不等格尔回答,付斯立刻乞求地看着他:“仪式必须要五个人,余海云死了,娄天亮又不愿意,如果你再不愿意的话,我们就找不到别的人了。”
“真是莫名其妙!”娄天亮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就怒气冲冲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你去哪儿?外面很危险……”付斯急忙跟在娄天亮的背后,但走到门口的时候却犹豫着停了下来。
“有什么危险?我才不参加那个什么愚蠢的驱鬼仪式!你们要玩,就玩你们的吧!”娄天亮一边说,一边头也不回地向楼梯口走去,很快消失在拐角处。走廊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消失。
付斯叹了口气,转身将门关上,然后问格尔:“事情就是这样了,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格尔沉吟着。这种事情的确有些荒唐。还没调查清楚,就认定是Mafalda的鬼魂作祟,看来这些人的确被吓到了。但是目前看来,如果不答应他们,他们就真的没办法了……就像登山时,在一个团队里,恐惧是会传染的。往往不测总发生在恐惧感最强烈的时候。答应他们也好,也许能通过驱鬼仪式消除他们的恐惧心理,然后再慢慢调查这件事。再说,也算是为雪山上那件事……
于是格尔点头:“好吧。”接着,他看了看所有人,“但是,我们现在只有四个人啊。”
“还有我女朋友,赵菲菲,你也见过的。其实这个办法是她想的。你知道,她那个……”
“我知道,她是那个社团的组织人,在这方面比较精通。那,我要做些什么好?”
“菲菲明天会过来,告诉我们怎么做。半夜把你叫来,也是想让你提前做好准备。毕竟,这种事情……接受起来还是需要时间的。”
“嗯。”格尔点点头,然后在椅子上坐下,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烟,点着。他这才注意到,自己已经出了一身的汗,“怎么没开电扇?”
离电扇最近的David疑惑地回过头去。
“不对啊,刚才一直开着的。谁把它关了?”David伸手去按电扇的开关,但是按下之后,一点反应也没有。
每个人心里都在回想着,电扇是什么时候关上的。但是竟然没有人能够想起,它是不是真的曾经打开过。格尔已经不记得自己进门的时候电扇有没有开着,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付斯讲的事情上。付斯也是一脸迷茫的样子,连林布也抬起头来看着电扇,但看样子也是想不起来。大概只有David一个人记得,他曾经打开过电扇。
“不用试了,”付斯脸色苍白的对David说,“一定又是……”
大家都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格尔看着付斯,隐隐有些担心。也许电扇只是坏了,但是付斯却又把它联系到鬼魂上去。这样下去,所有人都会疯掉。要做点什么,才能让他们暂时平静下来呢?但自己是否就真的能冷静得下来?本想努力忘掉Mafalda的样子,刚才却从付斯嘴里又听到她……格尔狠狠吸了一口烟,然后将烟头扔在地上,踩灭。
“我想去看看余海云的尸体。”格尔看着他们,“你们谁陪我去?”
David看看付斯和林布,心想这事也只有自己去了。于是说:“我陪你去吧,刚刚我才去过。”
“嗯,那我们下去吧。”
格尔站起来,打开门,和David一起,走出门去。他们沿着幽暗的走廊,来到楼梯口,然后走到二楼,抬头看着门牌号,最后在203寝室的门口停住。David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将它插进钥匙孔里。格尔看见,他拿着钥匙的手一直在发抖。即使是来过一次的David也那么紧张,余海云的尸体,究竟恐怖到何等程度?门锁发出咔嗒一声轻响,David伸出手去,缓缓地推开了门。
一股难闻的,无法形容的气息从门缝里扑面而来。一个整洁得有些不自然的女生寝室出现在格尔的面前。的确是不自然的,这里毕竟刚刚死了人,即使打扫得再干净,那种异样的感觉仍然挥之不去。加上那股味道,浓重的血腥味,寝室就愈发显得诡异起来。
David站在门口,指着右边的床铺对格尔说,就在那底下,然后,就再也不肯向前走上一步了。
床铺上早已没有任何东西。床单、被子、枕头,凡是床上有的,都被清理掉了。现在只剩下光秃秃的一个床板。从床板的缝里,格尔能隐约看到床底下的东西。一些暗的、斑驳的颜色从床板的缝隙里透出来。
格尔的心跳开始加快。他一步一步走到床边,那股腥臭的味道也越来越强烈,从格尔的鼻子一直钻进肺部。他忍不住用手捂住鼻子。回头看David,他也正掩鼻站在门边。格尔给自己壮了壮胆,然后在床前缓缓蹲下。
从高三开始,到现在的大学四年,五年间,每次登山,格尔总能看见遇难者的尸体,但没有一具,像他眼前看见的这样血腥和恐怖,几乎到了狰狞的地步。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根本认不出来,这就是余海云。尸体的脸部已经完全扭曲,不成人形,眼睛从眼眶里凸起,此刻正死死盯着床板的某个地方,似乎死不瞑目。一根改锥深深地没入喉咙,由于太深的缘故,搬动尸体也没能使它移动半分。血已经流得差不多了,地上的那一小滩由于温度的原因,已经凝固。
这具尸体,实在恶心到让人无法忍受的地步。格尔立刻从床前站起,冲出门去,站在走廊上不停喘气。David也早就受不了这味道,见格尔冲出来以后,迅速锁上了门。两人都背靠着走廊的墙壁,互相看着,好一阵都没有说话。
稍微平静了一下心情,格尔对David说:“好了,我们上去吧。”
回到三楼的寝室,格尔解脱般地坐在椅子上。刚才真像是做梦。真的是鬼魂作祟吗?常年的登山经历让格尔相信大自然的威力,却无法说服自己真的有鬼魂存在。但如果不是鬼魂,那就是……一种比鬼魂更加恐怖的猜测让格尔好不容易平静了一点的心情,再次开始颤抖。
如果不是鬼魂,那么,这栋宿舍楼里,一定存在着一个——杀人凶手。
鬼魂可以用驱鬼仪式,但是,凶手又要如何对付?
他突然想到刚才在楼下看见的黑影。但很快又否决了这个念头,不可能,那分明是一个女人,哪来的力气杀死一个比她壮很多的余海云?那很可能只是自己思念小颖时,看见的一个幻影罢了。但不管怎么说,现在寝室的安全成了最重要的问题。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窗户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要从外面爬进来,屋里有这么多人,凶手绝对不敢从那么危险的地方进来。他接着想到刚才进来时,大开着的宿舍大门。
“楼下大门的钥匙在谁那儿?”格尔问。
“我们每个人都配了一把,主要是为了平时出入方便。”David说,“怎么了?”
“我是想,最好把门锁上。”
格尔的话刚一说出,就发现每个人的表情都开始有点不对。
“干吗都这样看着我?”格尔奇怪地看着他们。
“你是说……”付斯结结巴巴地开口道,“刚才你是从大门那里进来的?”
“当然了,不走大门怎么进来?”
付斯和David互相看了一眼,林布的脸上也露出恐惧的神色。
“大门到底怎么了?”格尔有些着急。
“我们晚上回来以后,就没有人出去过,大门……最后是我锁上的……”付斯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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