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儿诞生(2)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我发现自己很难原谅哈米德在舒拉出生的那天对我们母女俩的态度。我知道他只是装作跟其他阿富汗男人一样,但我内心还是不希望他真 的表现出了那副样子。他一直以来总是很支持我,还常常以勇敢直面闲言碎语和家族制为骄傲。或许我对他期望得太多,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感到失望至极。他的咳 嗽吵得我和婴儿整晚都不得入睡,于是我们就搬到了另一个房间,而这也标志着我们俩在肉体方面的关系基本上结束了。
生气归生气,但我心里也明白,哈米德仍然是个很了不起的慈祥的父亲。他深爱两个女儿,从来不掩饰自己对她们俩的喜爱之情。如果说他还因为我没有给他生儿子而生气,那么他也从来不会在女儿面前显露出来,至少在这点上我是诚心感激他的。
那时候,他几乎没精力教书了,他把每周的课时缩减到两节,剩下的时间他就待在家里照顾莎哈扎德。他给她唱歌、玩游戏、扮各种角色,还允许她把自己扮成一名新娘,让她在头发上放彩带。这些美好的回忆莎哈扎德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哈米德是我的一切,也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阿富汗男人。在许多方面,他都走在时代前列,我们是深爱之后才结婚的。但是,我猜测,随着多年的朝夕相处, 加上监狱生活的磨难,疾病的折磨,我们似乎朝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不经意的亲密、笑声、共处一室的乐趣、交换眼神时的默契等都渐渐消失了,我相信,这或许 是全世界所有夫妻不得不面对时间流逝所带来的残酷现实,无论他们是哪个国家的人,也无论他们是谁。我们忘记了应该花一点儿时间来倾听配偶的心声。一听到难 听的话就不耐烦,就暴跳如雷,不再愿意像过去那样花心思。然后,突然有一天,当我们醒来发现,我们的亲密和爱情已荡然无存。
舒拉这时也有6个月大了,我真担心她活不下来。她那么小巧,那么脆弱,我真害怕给她洗澡都有可能令她发烧。我还担心,当初为了流产而打的药物影响了 她的发育,每每想到这里我的良心就受到深深的谴责。如果她活不了,我真的永远不能原谅自己。就像我母亲所经历的那样,从一开始对舒拉的排斥感让我感到亏欠 她太多,只想在今后以更多的关怀来弥补。
渐渐地,她越长越强壮,身体也胖了起来,还长得更有趣更聪明了。如今,她是最聪明、最大胆,有时也是最调皮的小女孩。从她身上我看到了父母和自己的 影子,她有着我父亲的智慧,我母亲的机智和我的坚强。她也非常喜欢政治,常常说将来长大了要当阿富汗总统。真的很庆幸,她根本没有所谓的“可怜的女孩”的 形象。
舒拉出生几个星期之后,我有了个兼职的机会,是去一家小孤儿院做管理。我不打算那么快就去工作,但哈米德在生病,我们需要钱。我把莎哈扎德留给她父 亲照顾,把舒拉用围巾绑在身上。她会安静地躺在我怀里吃奶,在蒙面长袍底下藏得好好的。开会时我也这样带着她,人们根本看不出来她在场。她从来不抱怨,也 很少发出吵闹声。我猜她一定是觉得能活着就很不错了,能这么紧紧地躺在妈妈的怀里更是舒服。我就这样带着她工作了5个月,直到她的体重开始变得太沉。我 想,时至今日她那么有安全感,那么自信,也许跟我那几个月的养育方式有关。
舒拉和莎哈扎德渐渐长大,而哈米德却日渐衰弱。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以往英俊的脸也渐渐变黑,就像涂了一层半透明的黑色,眼里充满血丝,咳嗽个不停,现在还开始咯血了。
舒拉三个月大时,一家援助机构邀请我参加一支省级医疗调查队。这就意味着我要加入一支由护士、医生和后勤人员组成的60人的队伍,穿越十来个偏远地 区,调查当地人民的医疗和营养需求。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此类社区外展服务是我当年梦想成为医生时梦寐以求的工作。尽管刚生完孩子,还有一个病重的 丈夫,但我还是答应了下来。哈米德理解我,支持我去。
我差点儿去不成。对任何人而言,这都是一次极具考验的行程,更别说像我这样带着一个那么小的婴儿的母亲。一路上,很难找到干净的水和像样的洗涤设 施,我们还要走过偏远的、人迹罕至的山间小道。这次行程的目的是调查伊斯玛仪派信徒社区——这些人都属于什叶派,是伊斯兰教第二大教派。在阿富汗,这些信 徒主要居住在塔吉克斯坦边境。我们还会前往瓦罕走廊,在地图上,那是一块手指状的地方,连接着阿富汗和中国。那是19世纪大博弈时期,俄国和大英帝国争夺 中亚控制权的产物,是英国狮和俄国熊军事竞争的缓冲地带。
尽管我心存犹豫,但其实很明白,如果不去,将会令我抱憾终身。好机会永远不会在最恰当的时刻来临,这就是生活的现实,而我认为自己能在调查中真正起到作用。
车队起程后,我不禁想起了小时候母亲的年度旅行。每一次,她都要把父亲的奶牛赶到牧场放牧。她骄傲地骑在马背上,穿着蒙面长袍,带上仆人,驴,马, 圆满完成例行放牧之旅。我还记得,那时我骑在马背上,在她的前面,面对巨大的群山,觉得自己显得异常渺小,但又觉得自己仿佛举足轻重。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做 调查,当年的感觉不禁涌上我的心头,只不过,这一次马背上是我跟怀里的婴儿。这次行程将改变我的生活。我们拜访了该地区最偏远的一些地方这些地方也许我这 辈子永远不可能再去,正是亲眼目睹了这里的极端贫穷,我的政治觉醒渐渐明晰了起来——我要以此为业,改变他们的命运。
我们的调查是在1月份开始的。天气异常寒冷,当地的人们用动物刚排出的粪便给熟睡的婴儿保暖。他们最大的担心是孩子们被活活冻死,殊不知,粪便很容易造成疾病或感染,可见他们根本没有卫生观念。孩子们都是光着脚丫子在雪地里走来走去的,大多数人患有营养不良症。
到了夜间,我们就在村落领袖的家里吃饭过夜。领袖家的房子往往是村里最大的,一般会有自来水和蹲坑。所谓的蹲坑也就是在地上挖个又大又深的洞当厕 所,这与我小时候居住的房子没什么差别,虽然调查队里的西方医生看了很诧异,可我却是如此熟悉。但是,除了村落领袖之外,村民们的生活贫穷水平是我从来未 曾见的,即使在小时候也没见到过。我们经常看到一整户人挤在一座单间的房子里,一个角落住着牲畜,另一个角落是厕所。我所说的厕所还不是指马桶,而仅仅是 个角落,大便堆得老高,孩子们在周围爬来爬去。这样的场景是相当骇人的。我试着向这些家庭的家长解释如此差劲的卫生条件所潜在的危险,但是,在安全距离之 外挖一个厕所,或许这样的厕所可以挽救孩子们的性命,但不是这帮没受过教育的村民所能接受的,他们觉得这样降低了自己的身份。
我于是尝试另外一种方式:“难道你不觉得你的穆斯林妻子在方便时应该保持她应有的尊严吗?”悲哀的是,女人在起居室角落里方便或在屋外大庭广众之下 方便的不雅远远不如男人的尊严重要,而男人所谓的不体面不过是给妻子建造一个卫生设施,保护她的隐私。看到这类事情终于让我明白了为什么巴达赫尚省是世界 上婴儿死亡率和产妇死亡率最高的地区。
达尔瓦兹是最贫穷的地区之一。那里的妇女告诉我说,凌晨4点钟她们就得冒着大雪出去喂家畜。有时候,积雪有一米多深,没有人给她们帮忙。回家后,她 们还要在明火上烤面包,给全家人做饭。这样的生活远远不止是枯燥乏味的家务活,这分明就是繁重的体力活。男人也很辛苦,早上6点就下地,不到天黑不回家, 为的就是在夏天多种点粮食,好维持家人和家畜冬天里的口粮。这些活生生的例子让我想到边缘人穷苦到了怎样的地步。看到他们遭遇的痛苦,我猛然醒悟:自己是 谁,从哪里来,我的职业该如何定位。
我们还去过一个叫喀喇喷赤的地方,是一个伊斯玛仪派信徒社区。我们被邀请到当地领袖的家中吃饭过夜。我与他素不相识,但他却和我一见如故,让我有点 尴尬。等他道出过分热情的原因之后,我的同事们都笑了。原来他认识我父亲。后来,我们坐下来畅聊。他讲起了我父亲的故事,称他工作努力,富有奉献精神,竭 尽所能帮助穷人。他微笑着跟我说:“库菲小姐,见到您有如见到了您父亲。”这是第一次有人将我跟父亲相提并论,我自豪得红了脸。坐在那里,我被老人、医 生,以及其他想来和我说话的村民团团围住。我仿佛乘着时光隧道,回到了过去——那时,母亲掌管着整个厨房,仆人和哥哥们站成一排,将热腾腾的米饭和菜肴传 递到父亲会见客人的那个神秘的房间里。童年的我是多么渴望能到那个房间里瞧一瞧啊,想看看里面的情况,听听大家的讨论。
那一刻,我意识到神秘的面纱终于揭开了,父亲的那些神秘会议其实就像我刚才与大家的会面一样。那些客人应该也就是援助工人、医生、工程师、当地长 老,他们在里面边吃边谈。有多少个夜晚,父亲就这么坐着,跟大家吃饭,讨论造福人民的发展计划和工程?母亲为这些客人做了多少顿类似的饭菜?那一晚,我几 乎没怎么听进去他们的谈话,而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为自己终于了解了父亲生命中如此重要的一部分而暗自激动不已。
第二天早上我们离开的时候,那人送了我一头绵羊给舒拉当礼物。瓦罕绵羊身材短小肥胖,肉质鲜嫩,非常有名。与我同行的其他阿富汗人羡慕极了,便揶揄 他说:“我们的绵羊呢?为什么你偏偏只给库菲小姐一人呢?”男人笑了笑说:“这是给库菲小姐父亲的礼物。有他的女儿和外孙女光临寒舍,又看到他女儿也像他 一样为人民谋福祉,实属本人荣幸。”听到这番话,我真的非常骄傲。
我们又走访了好几个区,又碰到了许多认识我父亲的乡亲,这使我更加了解我家的政治地位。我只是被雇来当医疗调查队的翻译,算不上高级职位,但人们一听到我的名字就以为是代表父亲的,以为库菲家族回到巴达赫尚省的社区里搞竞选动员了。
村民出来找我亲自谈话,提出问题让我帮助解决。我向他们解释,调查队不是我组织的,我只不过是个低级的辅助角色罢了。但他们的热情不减,依旧跟我聊 一些与调查毫不相干的话题,什么工资问题、土地争端啦,等等。这真的让我有点胆怯,一下子不知如何应对是好,但也使我更加清晰地看到了人生的目的,强化了 我投身政治的决心和归属感。就在彼时彼地,在父亲的政治遗产和母亲的个人价值观的影响下,看着怀里的婴儿,我下定决心想要成为一名政治家。我甚至认为“想 要”还不恰当,应该是我“必须”成为政治家,我就是为这个角色而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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