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计强公室 行堕三都
公元前498年,孔子五十四岁。
孔子做大司寇不到两年,不仅取得了外交上的重大胜利,而且把鲁国治理得政清民安,一派盛世升平景象。孔子执法,不同于他人,罪大恶极者固然也绳之以法,甚至处以死刑或极刑,如淳于氏就被车裂于市,但更重要的是以仁德,以礼制教化人民,使人民知道怎样做对,怎样做不对,何为荣,何为耻。他说:“以政法诱导之,以刑罚整顿之,民暂免于罪过,却无廉耻之心。以仁德诱导之,以礼教整顿之,民不仅有廉耻之心,且心归服矣。”审理诉讼案件,他与别人没有什么两样,但他的奋斗目标是从根本上消灭诉讼案件。他不仅这样说,而且也这样做了,并且取得了较为理想的效果——男的勤于农桑,女的严守贞节;市场上诈骗行为绝迹,公买公卖,童叟无欺;乡校星罗棋布,读书声琅琅盈耳,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互敬互爱,互让互谅;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署衙清静,诉讼日稀……如此政绩斐然,万民岂能不称颂。鲁定公与季桓子自然也很满意。
孔子整日忙得不可开交,不仅忙他司寇府的本职工作,而且鲁定公常召他进宫,请孔子讲为政,讲治国,讲御民。定公深深感到,满朝文武之中,孔子不仅最有才干,而且也最忠诚于他。季桓子也三日两头召见孔子,把自己冢宰的份内之事推给孔子去办。孔子有令必从,从不推托,件件谨慎,样样认真,俱都办得十分出色,而且谦恭有礼,从无僭越之举,彼此配合得异常默契。忽一日,季桓子对孔子说:“昭公出亡晋国,死于乾侯。昭公夫人吴孟子新亡,合葬于墓道之南。因系出亡之君,不近祖墓,以示贬意。不料国中耆老,皆议斯非,言斯‘子彰父恶’。敢请大司寇明教于斯。”
孔子回答说:“昭公出亡,确系令先君所逐。死后冢宰又不许合葬于祖墓,如此,令先君逐君之罪将永存不灭,岂非子彰父恶乎?”
季桓子请问道:“墓土已封,无法改葬,有无他法,掩灭先严之罪呢?”
孔子不假思索地说:“这却不难,只须将墓道向南放宽改筑,将昭公墓合并于祖墓,归入墓道之中,贬君便成了昭彰不臣之罪,令先君不臣之迹亦就掩没无存了。”
季桓子拱手谢道:“幸得大司寇指教,以掩没斯父子之罪,敢不唯命是听!”
季桓子立即令冉求等督工改筑,朝野上下,有口皆碑,盛赞季桓子远比其父贤明,能够礼贤下士,任用贤人。孔子自然也并不与季桓子争功,把鲁国的开始强盛和大治的功劳全记在季桓子的账上。
在季桓子看来,鲁国即季氏,季氏即鲁国。他认定,孔子虽忠于社稷,但更忠诚国民。国民要富,鲁国要盛,非依赖孔子不可!恰在此时,又有人为季桓子买来了一批江南佳丽,季桓子更加沉湎于酒色之中,无心问政。他认为,这样美梦于温柔之乡,远比被政事弄得焦头烂额舒服得多,幸福得多。由于长期迷于声色,荒淫无度,精力和身体每况愈下。于是,他奏明鲁定公,委任孔子代理冢宰之职,并参与国事的讨论。季桓子想,代理而已,若不如意,随时撤销。这样以来,既可在鲁定公和天下人的心目中改变季氏弄权的印象,又可充分借助孔门弟子的力量巩固自己的势力。鲁定公自然十分赞同,孔子代理冢宰,可以强公室,抑私家,削弱“三桓”的势力,改变鲁君世代受人摆布的局面,因而二人一拍即和,但却是同床异梦。孔子半推半就,也就欣然接受了。在鲁国的贵族统治集团中,除有名无实的鲁定公和掌握实权的季桓子,这时的孔子已跃居为第三号人物了。
孔子回到家中,喜形于色,笑容可掬,立即命家人杀猪宰羊,设宴庆贺。子路心直口快,见夫子兴奋得不能自抑,便开口说道:“由尝闻夫子言,君子祸至不惧,福至不喜。如今夫子‘行摄相事’,‘与闻国政’喜不自抑,岂不是自食其言吗?”
孔子笑哈哈地说:“由呀,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为师今日之喜,亦依古人之言,即君子乐以贵下人也。”
子路问:“何为乐以贵下人?”
孔子回答说:“喜得高贵之位,可以向在下之人劝善惩恶,实现余生之志,难道还不值得高兴吗?”
子路不再多言,与一班同学入席共饮,尽欢而散。
孔子自五十一岁出仕为官,做中都宰,到五十四岁“由大司寇行摄相事”,“与闻国政”,前后不过三、四年的时间。在这短短的三、四年内,无论外交内政,都取得了显著的政绩,可谓官运亨通,这就更坚定了他实现理想的信念,于是他在筹划着下一步的打算。
孔子的“忠君尊王”思想是坚定不移的,他对定公虚位,三卿擅权,家臣跋扈的混乱局面很不满意。他感到唯一的出路便是强公室,即树立国君的绝对统治权威;抑三卿,即使三卿特别是季氏严守臣道,不得僭越;贬家臣,即使家臣老老实实地效忠于主人。总之,要使鲁国按照周礼,按照贵族等级制封建社会的秩序治国安民,然后以“仁政”“德治”的鲁国为基础,扩大“仁政”影响,尊天子,服诸侯,统一天下。这便是孔子的抱负与理想,是他一生追求而为之奋斗的目标。
公开提出“强公室,抑三卿”,“三桓”是断然不会同意的。孔子分析了鲁国政治形势和各方面的力量,清楚地看到了“三桓”与各自家臣的不可调和的矛盾。
费邑是季孙氏的封地,郈邑是叔孙氏的封地,成邑是孟孙氏的封地。“三桓”都住在曲阜,这三个城堡当时实际上都不在“三桓”的控制下,而为他们的家臣邑宰所盘据,用以对“三桓”闹独立性,侵凌“三桓”,以至越过“三桓”而干预国政,即孔子所谓的“陪臣执国命”。昭公十四年南蒯据费以叛,定公十年侯犯又以郈叛。眼下盘据费邑的公山不狃正在窥测方向,以求一逞,他早已不把定公和季桓子放在眼里,前次夹谷之会调用兵车,他就坚拒不肯拨发一兵一卒。季桓子早有翦除公山不狃之意,无奈费邑兵强城高,他实在是无能为力。孔子就想利用这种矛盾堕三都,即拆毁三卿家臣据以叛乱的三个城堡,以抑制家臣为名,行强公室,抑三卿之实。
主意既定,孔子进宫去朝见定公奏道:“大臣家不藏甲,大夫无长三百丈、高一丈之城,今三家过制,臣请拆除之。”
鲁定公欣然准奏,尽管他还不十分明了堕三都的意义,孔子也不便挑明,但他认定,孔子的任何主张,都不会损害公室的利益。
季氏府,季桓子依然一个人在独斟独酌地喝闷酒,因为费邑宰公山不狃已经三年不曾缴纳田赋了,前天他派公差去催,公山不狃非但分文不出,反而将催赋的公差杀死,这一刀显然砍在他季桓子的脖颈上,不除此贼,难解心头之恨!家臣既无法驾御,何以擅鲁权,专鲁政呢?阳虎的教训难道还小吗?正在这时,子贡一手持短剑,一只手拿着一只雪白的羔羊皮闯了进来。季桓子见状,惊吓得魂飞魄散,战战兢兢地说:“先,先生欲,欲将何为?”
子贡感到好笑,如此无勇无谋之辈担当冢宰,鲁国岂有不亡之理!幸亏他还较为明智,将这冢宰之职交我们夫子代理。子贡强忍住笑,故作满脸杀气地说:“冢宰可还记得今天是何日子吗?”
季桓子被问得茫然若痴,结结巴巴地问:“何,何日子?
……”
“冢宰真乃贵人多忘事。”子贡冷笑着说,“那么,冢宰总该认识这只可怜的羔羊及这柄短剑吧?……”
“先生是指?……”季桓子的浑身在颤栗。
“如此奇耻大辱,冢宰岂可忘记!”子贡不无嘲讽地说,“七年前之今日,阳虎岂不是以此短剑杀该羊羔而逼冢宰订盟的吗?”
这件事季桓子怎么能会忘记呢?他眼前时常闪过一系列可怕的镜头:阳虎那狰狞的面孔,那阴冷的笑容,那不容置辩的断喝;那柄闪着寒光的短剑,那挨近他喉咙的利刃;那觳觫的羔羊,那惨厉的哀号,那淋漓的鲜血……可是他不明白,如今这短剑与羔皮怎么会落在子贡的手里呢?不禁脱口问道:“子贡先生,这短剑与羔皮……”
子贡接过季桓子的话茬说:“此乃孔夫子于阳虎叛逃时为冢宰所收藏,以戒冢宰终生不忘此耻也!”
听了子贡的话,季桓子感激得眼圈湿润,他感到孔子对自己不单单是忠诚,而且是像师长一样无微不至地在关怀和爱护着自己。他在为先父当日冷淡甚至迫害孔子而羞愧,为自己没有及早发现和重用孔子而悔恨和痛心。他感叹不已,唏嘘再三,但却说不成一句感激的话。
子贡看透了季桓子的心,趁热打铁地说:“赐听夫子言,尚有另一豺虎正张牙舞爪地猛扑过来,不知冢宰察觉否?”
季桓子说:“大司寇指的莫非是费邑宰公山不狃?”
子贡说:“冢宰明鉴,夫子所指,正是此人。”
季桓子咬牙切齿地说:“此贼叛心日久,斯正束手无策呢。”
子贡说:“何不及早翦除,防患于未然!”
季桓子为难地说:“谈何容易,军队全在他的掌握之中,费城既高且坚,斯无计可施矣。”
子贡趁势说:“可见城墙乃背叛之祸根,冢宰何不堕都拆城呢?”
“堕都拆城?”
“堕都拆城之后,公山不狃失去屏障,只好老实就范,听从冢宰调遣。”
“此计甚好。”季桓子沉吟着说:“然若其据城固守,将奈之若何?”
子贡说:“冢宰可奏明国君,调集全国军队名正言顺地讨伐之,何患其不服?”
季桓子迟疑了半晌说:“然而……”
“然而什么呢?”
季桓子不再说下去。其实,这是把明牌,他是在担心,若费城拆除了,郈城和成城不拆,岂不是自我削弱,自掘坟墓吗?他的心思子贡看得一清二楚,忙说:“据赐所知,三城邑宰,各叛其主,冢宰应奏请国君,三都同堕。冢宰手掌朝权,左右乾坤,可令郈城、成城先堕,公山不狃则孤掌难鸣,若不请降,则势同瓮中之鳖也。”
季桓子被子贡说得心悦诚服,,但他没见孔子的话,仍觉心中不踏实,便问子贡:“堕都拆城,抑制家臣,大司寇意下如何?”
子贡微笑着说:“夫子早有此意。若无夫子教言,赐怎有如此远见卓识!”
第二天早朝以后,鲁定公将季桓子、孟懿子、叔孙氏三家重臣和孔子留下,共商堕三都大计。鲁定公提出问题,孔子阐明理由,季桓子首先响应,叔孙氏表示带头拆毁郈城。孟懿子见两家积极响应和支持,又是夫子的倡导,他的成邑宰公敛阳虽然目下尚无任何叛迹,但难保永久,所以也勉强投了赞成票。于是,鲁国历史上的一项重大决策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决定了。三卿公推子路为军事总指挥,拉开了堕三都的战幕。
“三桓”之中要数叔孙氏势力最小,力量最弱,那么他何以要率先堕郈呢?原来郈邑宰公若貌为叔孙氏的心腹,言听而计从,毫无叛逆之心。两年前的一天夜里,郈邑马正侯犯聚徒纵火,杀死了公若貌,取而代之,做了邑宰。休看这侯犯乃马正出身,仗着身高力大,武术超群而野心勃勃,他心目中崇拜的人物是阳虎,他要挟持叔孙氏,控制“三桓”,总揽鲁国大权。如此虎视眈眈之辈,怎能听叔孙氏的驱遣和役使呢?他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全不把叔孙氏放在心中。叔孙氏也视侯犯为眼中钉,肉中刺,一心欲翦除之,无奈力不从心,只好忍气吞声,打掉牙往肚子里吞。如今有了这个机会,他自然急如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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