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长沙盛情 罗城慰藉
公元前295年,屈原一行溯湘水到达长沙。这里是楚先王始封之地,城西的湘江 东岸有先王的古城遗址、宫殿、太庙等许多建筑的基础尚历历可寻,清晰可辨;城西南 岳麓山下先王的陵墓尚在,古坊、石兽犹存;这里的人口中熊氏约占三分之一,追溯起 来他们跟屈原乃一脉相承。无论何姓何氏,人们对屈原的遭遇无不十分同情,听说屈原 来了,纷纷前来看望。谈及天下形势,国君的昏庸,荆楚的危难,奸佞的跋扈,民生的 疾苦,或咬牙切齿,或摩拳擦掌,或愤愤恨恨,或破口大骂,许多人在陪着三闾大夫叹 息、垂泪。大家都诚心诚意地挽留屈原在长沙住下,虽说生活艰难些,但不必再吃那颠 沛流离之苦。长沙百姓的热情像一团熊熊燃烧着的大火,烘烤着屈原,炙灼着屈原,使 他那颗萎缩的心在舒展,使他那颗冰冷的心在温暖,使他那颗凝固的心在熔化。他耐不 过这热情,经受不住这高温,只好在长沙暂住了下来。
初到长沙,屈原做了两件事,一是应邀到百姓家做客,二是凭吊先王遗迹。
连年战争,连年灾荒,官府不管百姓的死活,只顾横征暴敛,不消说群众的生活是 异常艰难的,都在勒紧裤带过日子,一般的田舍之家,没有什么好招待的,杀一只鸡, 宰一只鹅,做一顿纯白米饭,聊表一家人对三闾大夫的崇敬之情和爱戴之意罢了。在一 处地方,哪怕荒年饥岁,富贵门第总是有的,他们腰缠万贯,置办得起酒席,以宴请显 赫头面人物为荣,以奢侈排场为乐,因而争相往邀。面对上边两种不同阶级层次的邀请, 屈原倒是愿到茅屋田舍去,因为那里多真诚,少虚伪,多挚爱,少权谋,多淳朴,少浮 华。屈原并非不体谅民生之艰,更不是嘴谗,他欲借此机会走家串户,深入了解下情, 以便有朝一日返回郢都,主持朝政,制定方针政策,好有充分的依据。初出仕时在鄂渚 为县丞,他曾做过这方面的工作,尝到了甜头,受益匪浅。应该说没有鄂渚一年的体察 民情,便没有后来的变法改革,制订《宪令》。他不相信自己会这样一直流浪下去,他 在等待国君的悔悟,似乎用不了多久,顷襄王便会颁旨将他召回,君臣一德,共振荆楚。 从某种意义上讲,流浪汉北,放逐江南,仿佛并非全是坏事,这是个深入下层,接触民 众的好机会。基于这一思考,住长沙期间,除了一般的走东串西,他还要重点访问一批 社会贤达,听取他们对未来治国的意见。
寥辛耕是位憨厚朴实的农民,六十多岁,三个儿子,一个闺女。闺女排行在先,早 年已经出嫁;大儿子盼福和二儿子盼禄,随父躬耕于垄亩,都已娶妻生子;小儿子盼寿, 在一家作坊做工,尚未成亲。家里有几亩山沟薄地和一头耕牛,一家人辛勤耕耘,早起 晚睡,正常年景勉强可以卒岁,一遇天灾人祸,则难免要饿肚子。近几年非旱即涝,加 以战争频仍,苛捐杂税多于牛毛,小儿子盼寿又从军戍边,收入减少,日子过得十分艰 难,整日吃糠咽菜,度日如年。寥辛耕老汉永远也不会忘记,屈原在朝中为左徒那三五 年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实行变法改革,打击了贵族、富豪、恶人们的嚣张气焰, 平民百姓获得了诸多实惠,恶棍赖三霸占他的三亩水田就是那时被迫归还的,当年喜获 丰收,添置了十数件农具与新衣物,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有盼头。那个时候,每一个有 良心的楚国人,谁不打心眼里感激屈左徒啊!万没料到好景不长,变法改革像惊雷闪电 一般转瞬即逝,天空重又乌云密布,豺狼蛇蝎再度猖獗。闻听屈左徒被贬官,被撤职, 被放逐,大江南北,荆山内外,有多少人在为之痛心疾首,悲愤难抑,有多少人在为之 肝肠寸断,泪眼不干,有多少人在为之担惊受怕,提心吊胆啊!想不到屈左徒竟然来到 了长沙,来到了自己的家门口,即使自己再贫困,哪怕是典儿卖女,也要请进家来吃顿 便饭,表表心意。
哪里是什么家常便饭,在这茅屋农舍,堪称是美餐盛宴了。寥老汉用“四菜一汤” 来招待屈左徒,菜是辣椒鸡、清炖鲤鱼、粉蒸藕、萝卜炖野兔,汤为金针蘑菇汤。喝的 是陈酿黍米老酒,吃的是上等白米干饭,老汉与长子盼福奉陪。为了筹备这一餐饭,寥 老汉不知费过多少心血,伤过多少脑筋,熬过多少不眠之夜,这都是一家人嘴里不吃, 肚子里挪的呀!也正因为吃过这样一餐饭,这个八口之家不知需勒紧裤带过多久,不知 需付出多少艰辛与愁苦。然而,这位土埋半截的农民老汉寥辛耕却硬是这样做了,这是 怎样的深情厚意啊!屈原是观察问题入木三分的思想家和政治家,是感情丰富饱满细致 入微的诗人,是以“娴于辞令”著称于世的外交家,面对着这餐桌上的美酒佳肴,这一 腔真诚与盛意,并没有说多少话,他的面容庄重肃穆,他的表情苦涩阴沉,因为他的心 灵上正压着难以承受的重负,这重负似山岳,若峰峦,压得他抑郁、憋闷、窒息,他感 到内疚与羞愧,只觉得无颜面对荆楚的社稷江山,对不起屈氏、熊氏及芔姓的列祖列宗, 更愧对拥戴自己、对自己寄托着厚望的楚国千百万黎民百姓。今天寥老汉这样盛情款待, 屈原不仅不感到舒心与悦意,反而觉得这是对他的莫大嘲讽和凌辱,这凌辱不亚于吐他 一脸痰,扇他一记耳光。羞辱之外他更感到痛心,这疼痛有甚于在他的心脏上拉了一道 血口,又撒少许咸盐在上边搓揉。因此,餐桌上的气氛甚是沉闷,屈原基本上是默默无 语,自然酒也饮得少,饭也吃不下。倒是寥辛耕老汉骂骂不休,他骂昏君不辨忠奸,骂 奸贼误国害民,骂世道混浊昏暗,骂贪官污吏鱼肉百姓,无恶不做,骂到气愤处,口中 的唾星、饭渣四处乱喷。听着这声声詈骂,屈原似觉正有乱箭在穿自己的心,他简直找 不出多少道理和话语劝慰这位朴实憨厚正直的农民老汉,只能笼笼统统地说些摸不着边 际的话,诸如乌云遮不住太阳,乌云上边是青天,待风吹云散之后,天空中必是阳光灿 烂之类,苍白无力,根本解决不了寥老汉任何实际问题。
寥辛耕老汉盛情相邀,尽其所能款待,但这一餐饭却是在阴沉郁闷的气氛中进行的, 原因不在宾与主,而在这个乌云笼罩的国家和社会。屈原劝寥老汉的话虽然笼统,但却 是至理名言,乌云上边确是青天,待风吹云散之后,必是朗朗乾坤。然而,这风何时能 吹,有谁来吹,却令人茫然……
昭川江是长沙一带最大的贵族,仗着他系王族三氏之一,朝中又有几门掌实权的亲 戚,加以这里山高皇帝远,他便可一手遮天,横行乡里。他曾霸占了北去湘江流经长沙 一带的二百里水域,凡在江中航运捕捞者,他都要收取“水赋”,这赋重于敲骨吸髓, 害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渔夫一旦失去了江河湖泊, 好比农民失去了土地,只有活活饿死。为了生存,他们纷纷组织起来,抗赋不交,与昭 川江周旋斗争,直发展到杀死他的管家和数十名家丁。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组织 湘江渔民起来反霸抗赋的领头雁是滕兴波,此人身高丈二,五大三粗,人群里一站,山 丘铁塔一般,颇有震慑的威力。不仅如此,他还极富文韬武略,胆大心细,因而他所领 导的反霸抗赋斗争进行得有条不紊,从无大的过失。昭川江奈何不了滕兴波,便拿他的 亲属撒气,设计捉去了他的高堂老母和妻子百般折磨,并设下圈套,妄图趁滕兴波带人 往救之机将其逮住。滕兴波偏偏不上这个当,亲人们便在昭川江的魔爪下整日被折磨得 死去活来。就在这相持的关键时刻,屈左徒变法改革的春风吹到了这荒僻的边远地区, 江河解冻,人心沸腾。新法有许多限制贵族特权的条款,当时是强力推行,暴风骤雨一 般,昭川江也算识时务者,未敢对抗,释放了滕兴波的母亲与爱妻,放弃了对湘江水域 的霸占权。后来虽说因国君昏聩,奸臣与贵族阻挠,变法改革未能进行到底,中途夭折, 但既已经过了暴风雨的袭击,贵族们便不得不有所收敛。经过一番较量之后,昭川江深 刻地领教了滕兴波所领导的渔民暴动的厉害,所以,后来形势虽然复旧,他却不敢再像 以往那样肆意妄为。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局面,是因为屈左徒曾领导过变法改革,因而湘 江的渔民们无不感戴屈原的隆恩盛德。既然人们早已将屈原当成了救苦救难的恩人,如 今恩人降临到这方水土,湘江两岸的百姓春风似地将他包围裹挟,烈火般地燃烧着自己, 将他炙烤,滕兴波正是代表着这千百颗燃烧着的炽热的心将屈原邀上了一只雕栏画舫, 载于橘子洲头的。当滕兴波等人初来邀时,屈原还有些犹豫不决,但交谈了不足一个时 辰,他就为渔民们的热情所感染,为他们的豪爽和勇气所震动,他们是力量的化身,希 望的象征。细想想自己已经活到这把年纪,经历了多少艰辛与坎坷,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回想变法改革之初,那是冒着多大的风险,承受着多大的压力,自己不曾有丝毫彷徨与 动摇,今天面对着这澎湃的盛情,为何竟犹豫而裹足不前呢?这怕就是衰老的标志吧? 经过这样不算激烈的思想交锋之后,屈原愉快地接受了邀请,在众人的簇拥下登上了画 舫,来到了橘子洲头。
好一个名副其实的橘子洲头,位于湘江之中,洲不大,遍地尽橘。时值金秋,蜜橘 正熟,果实累累,像悬挂着的无数小灯笼。红绿相间的密林深处,点染着几幢不显眼的 茅草房。屈原被让进了上房正间,这里早已有数十人在恭候。滕兴波介绍说,这都是各 村各船派来的代表,他们俱都英勇无畏,为了民众的利益,不惧倾家荡产,甘愿披肝沥 胆。座席布就,众人依次入席。屈原是千人尊敬、万人崇戴的大恩人,专设一席,由滕 兴波与几位德隆望尊的耆老奉陪,东向而坐;众星拱月,其余的座席都围绕着客席布排。 席地而坐,短几矮桌。餐具十分马虎,菜肴却异常考究,每桌十二个盘,盘盘皆鱼,是 谓“全鱼席”。这些鱼全都是刚从湘江或洞庭湖打回来的,烹饪前俱都活蹦乱跳。“全 鱼席”对屈原来说并非稀罕,但像今日这样新鲜的鱼却很少见,特别是其中的竹筒鱼、 松鼠鳜鱼、酱蒸蛔鱼、红煨乌鱼、藕丝银鱼等,都是首次品尝。有人可能在怀疑,一些 普普通通的渔民,能够舍得这么奢侈耗费吗?勿需花费钱财,只需付出辛劳,有何不舍? 为了三闾大夫,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扬帆捕捞,贡献点鱼鲜,何足挂齿!席间的气氛融 洽而热烈,终年与风浪搏斗的渔民们性格豪爽,无所畏惧,大碗喝酒,愈喝愈兴奋,愈 激动,争相向三闾大夫介绍昭川江的累累罪恶,描绘组织起来反霸抗赋的火暴激烈及大 快人心,盛赞变法改革限制了贵族的特权,打击了豪绅的气焰,为黎庶谋得了利益,带 来了好处;叹好景不长,一阵风便过去了,于是也像寥辛耕一样骂昏君,骂奸贼,骂不 公的天和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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