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二十章(3)
刘宗敏和袁宗第等离开邓州往襄一陽一时候,曾劝说李自成赦免田见秀,宋献策和牛金星也替因见秀说情。田见秀一直被软禁在李自成的御营中,等候发落。由于田见秀平日待人宽厚,资格又老,在军中威望很高,所以虽然皇上说要从严治罪,御营的将士们却仍然待他很好。他自己分明将祸福置之度外,从不托人为自己求情,也不上表向皇上申辩。他连战争的消息也不肯打听,有时在帐中焚香诵经,有时自己洗衣服,补衣服,完全素食,生活简单朴素得如同老僧。
到了二月下旬,军情渐紧,李自成这才决定离开邓州。动身的头一天晚上,大约在二更时候,李自成传旨召见田见秀。田见秀正在闭目打坐,睁开眼睛,明白了果然是皇上召见,便将手中的念珠放下,跟随前来传旨的御前侍臣去了。
邓州州行是李自成的行宫。李自成坐在后院中的临时寝宫等候,只有军师一人侍坐。田见秀叩了头,跪在地上,等待发落。皇上吩咐:
“玉峰平身,坐下叙话!”
田见秀听见皇上的声音很平和,不带一丝怒意,并且像往年一样称呼他的表字,便明白皇上已经回心转意,不会再对他治罪了。他叩了个头,轻轻说出一声“谢恩!”站起来,在一把与军师相对的椅子上侧身坐下。李自成含着微笑,说道:
“玉峰,你虽然违旨,做了很大的错事,我想着我们多年患难之交,你又是有功大将,朕不再处罚你了。还给你泽侯金印,仍命你带兵打仗。你有什么话要说么?”
田见秀立刻重新跪下,连叩了三个头,“谢陛下天恩高厚!然而臣实实有罪,完全不予处罚,反使臣心中不安!”
“玉峰,你快起来吧,别的不用说啦,起来,坐下叙话!”等因见秀重新侧身坐下,皇上接着说:“今夜召见你,不要多讲君臣之礼。自从朕称王称帝之后,朕再想像从前一样同老朋友促膝谈心,毫无隔阂,很难得了。今夜只有献策在面前,挥退了众多侍卫,已命御膳房准备了酒菜,兔了奏乐,我们君臣小酌闲话吧。”
随即有彻前近侍端来两张小方桌,放在皇上面前。摆上简单菜肴,斟上了邓州本城出产的黄酒,烫得滚热。皇上举杯。宋献策和田见秀站起来称谢,然后用嘴唇在杯沿上咂了一下。田见秀重新坐下后恭敬地问道:
“请问陛下,眼下皇后在什么地方?”
“皇后尚无一点音信。据细作禀报:满洲兵有几千骑兵过了渭河,占了咸一陽一,是不是已经派兵追赶皇后,尚不清楚。另外,有可靠消息:在长安的满洲兵大部分出潼关往东,一部分过商州往内乡来。朕同军师认为,这是分两路来追赶我们,使我们无法在湖北立足。因秦岭山上大雪融化,商洛道上泥泞难行,所以满洲兵大部分人马到洛一陽一,过龙门,经汝州往南一陽一来,这一条道路既好走,还可以防我奔人豫中和淮南一带。总之,眼下局势十分不妙,你与我明日同去襄一陽一,固守荆、襄。”
“明日就往襄一陽一?”
“明日一早便走。留下两万人守邓州,为襄一陽一屏藩。你的人马都在襄江南岸驻防,你回自己的部队去吧。”
田见秀说道:“倘欲固守荆、襄,必须肃清郧、均之敌,使郧、襄连成一片,成首尾相应之势。不能夺取郧、均,则襄一陽一势孤,固守很难。陛下与军师对此如何筹划?”
李自成说;“捷轩已经于前天派兵去攻打均州,并不顺利。此时我军士气不振,不宜再受挫折。朕已命捷轩赶快从均州撤兵,只设法固守襄一陽一、樊城。玉峰,不料国运败坏至此,除固守荆、襄外,别无善策!”
田见秀自从前年冬天到长安以后,就一直怀着可能挫败的隐忧,但也没料到竟然败到如此地步,所以他只在心中叹气,无计替皇上分忧。李自成看出来田见秀的神色沉重,强作笑容说:
“你在退出长安时不听朕的嘱咐,没有将粮食烧掉,这事已过去了,不必再记在心上。朕听说你退出长安以后,你的左右将领担心朕将你治罪,劝你暂时将人马拉进终南山中,等朕的气消了以后,再来见我。你不肯,说朕正需要人马,拱卫京城的人马比较一精一锐,你必须将这支人马交还给朕,不问你自己吉凶。单你这个忠心,朕还有什么话说?不能怪你不烧粮,只应该怪朕自己不该将烧粮的事交付你办,你是个有菩萨心肠的人!”
宋献策想使空气轻松一些,也笑着说:“玉峰毕竟是陛下的忠臣,明知会受陛下治罪,还是赶快回来。”
田见秀向宋献策笑着说:“除非回到陛下身边,我能到哪儿去?现在还不是我躲到终南山当和尚的时候!”
李自成问:“你日后还要出家么?”
田见秀回答说:“崇祯十二年在兴山境内,有一天往白羊山寨张敬轩的营中赴宴,半路上遇到一座古寺,停下来闲看风景,那时陛下已经答应臣日后出家了。”
“啊?”李自成愣了片刻,忽然笑道:“你还记得!”
“臣记得很清楚,日后出家也算是钦准出家。”
屋里的空气活泼了,李自成心上的愁云散去了。他又笑着问:
“你倘若日后出家,打算用什么法名?”
“臣表字玉峰,就自号玉和尚,不必另起法名。”
宋献策说:“玉和尚这三个字倒有趣,只是不像是佛门法号。”
李自成也说:“是的,不像和尚名字。”
田见秀说:“臣纵然能遂平生之愿,出家为僧,也不会忘记陛下。到那时,我索性自称钦准出家玉和尚。”
宋献策摇头说:“不妥,不妥。更不像和尚法名了。”
李自成哈哈大笑,随即说道:“不谈了,不谈了。我们君臣间谈笑风生,已经许久没有了。你们去休息吧,明日一早我们就要启程了。”
宋献策和田见秀叩头辞出,李自成带着略微轻松的心情就寝了。但是他很快又心思沉重起来,披衣下床,想到皇后的下落不明,想到满洲兵即将来争夺荆、襄,他深深悔恨自己失计,对前途感到绝望,颓然向椅子上坐下去,仰望屋梁,心中叹道:
“天乎!天乎!茫茫中国,竟没有我大顺朝立足之地!”
李自成到了襄一陽一以后,以襄王府作为行宫,当日就召集一部分最亲信的文武重臣开御前会议,讨论应付满洲兵南下之策。讨论半天,吃过晚饭又讨论,直到深夜,竟没有一个人能想出一条妙计,都看见士气低落,各地老百姓又不与大顺一心,差不多败局已定。加上没有大炮,想固守襄一陽一也不可能。在没有办法之中,决定立刻差王四夫妇携带一大批贵重礼物和李自成的一封书信,前往武昌,劝说左良玉与大顺联兵抗满。当天夜间李自成就宣召王四夫妇进宫,将这紧急使命对他们说明,要他们连夜准备,明日一早动身,路上不可耽误,越快越好,并说应带去的诸色礼物都由宫中准备,不用他们操心。
左梦梅多年没有见到养父,养母又早已死在河南,得到这机会自然是喜出望外。王四想着大顺军已经打了败仗,料想他此去未必能说动左良玉,也许不能够平安回来。但他是孩儿兵出身的将领,对大顺皇帝有无限忠心,宁肯死在左营也不会皱皱眉头。他没有将他对这一差事的担心在神色上流露丝毫,脸上反而显出高兴的神色,对皇上奏道:
“臣妻左氏,一向思念养父之恩,不能归宁,常常梦见养父。陛下派臣夫妻前去武昌办事,臣夫妻不但会尽忠效力,也将深感圣恩。”
皇上望着左梦梅说:“左小姐,你到了武昌,见了你的父帅和兄长梦庚将军,一定要代朕传言:如今胡人势强,朕与左帅合则两利,分则两伤。况且胡人志在灭我中国,并非只与朕一人为敌。胡人若打败了朕,下一个被消灭的就是左帅。当今急务是左帅与我联兵作战,共救中国。目前朕手下有三十多万一精一兵,皇后又招集了二十多万一精一兵正在日夜赶路前来,不日可到湖广会师。倘若左帅不以中国为重,一味与朕为仇,我大顺军迫不得已,只好先取武昌,再回师与胡人决战。为着救我中国,先来个兄弟相斗,此是下策。除非万不得已,我决不对左帅再动干戈。朕的苦心,你一定要记住,传给左帅知道!”
左梦梅回答说:“臣妾谨遵圣旨,不敢遗忘!”
第二天清早,天色刚亮,王四来宫中辞行。李自成已经起床,对他小声嘱咐说:
“小四儿,你是跟随我长大的孩子,我才将这样差事交付于你。不管成功与否,你都要赶快想办法送回消息。还有,你到左营,处处小心,一定要说我大顺虽然暂时战败,兵力仍很强大,还有皇后率领的二十多万人马,都是一精一锐,不日即到湖广。去吧,盼望你平安回来!”
王四同左梦梅携带许多贵重礼物,挑选了二百骑兵跟随,向武昌星夜赶路。李自成希望左良玉不要同他为敌,但又觉得毫无把握,在襄一陽一一面等待武昌消息,一面部署对抗从商州南来的满洲兵。奇怪的是,这一支从商州进人河南的满洲兵并不是来追赶他的,竟然从内乡境内往东,经南一陽一府城转向东北,向许昌的方向去了。
到了三月初,又有一支满洲兵从商州进人内乡,人数很多,确实是追赶他的。根据几处探子禀报,李自成才明白满洲朝廷去年秋天原来任命豫亲王多锋为定远大将军,专征江南;英亲王阿济格为靖远大将军,专征陕西。后来摄政王多尔衮因见大顺的人马仍然众多,不可轻视,才临时改变进兵方略,命多择暂缓南征,从孟津渡黄河进攻潼关和西安。如今多铎奉命将陕西交给了阿济格,全军分道出陕,自河南趋淮扬,从扬州下江南。阿济格奉了摄政王的严命,要对他穷追不放,直到将他消灭。
面对着这非常严重的新情况,李自成同亲信文武们密商对付方略。大家认为必须保全退人湖广的兵力,决不浪战,不死守一个地方与敌人硬拼,而应该将人马退到从承天到长江边上,随时可以退到长江以南。为着容易退往长江以南,必须在荆州、沙市驻扎重兵,一则牵制敌人,二则保护长江畅通。
李自成下令驻守邓州的人马迅速退过襄江,只留下两千人稍事抵抗,又起到滞迟敌人的作用。什么人退往荆州,什么人退往承天,都在这一次会议上决定了。大将中刘芳亮和袁宗第退往荆州,文臣中牛金星、喻上猷和牛-同去,经营上游。李自成和刘宗敏率领大顺军主力退往鄂中,相机与左良玉联合或夺取武昌。当满洲兵占领邓州,继续向襄、樊进兵时,襄一陽一的撤退计划已经完成,只留下几千人守襄江南岸,掩护百姓出城,逃往南山。牛-是襄一陽一府尹,最后退出,与牛金星从宜城一路退走。李自成也同牛金星一起最后退出。他回望襄一陽一城,然后东望襄江岸,感到前途茫茫,无限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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