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二十七章(3)
这个被称为忠娘娘或忠王妃的中年女将一进大门,所有的女兵丫头都来迎接她。进人上房后,她心中苦闷,挥手让大家都退了出去。她自己坐在椅子上,继续想着尚神仙同高夫人谈话的事。她知道近四五年来尚神仙总在写书,有时候也来问她从前打仗的一些事情。她自己没有看过尚神仙写的书,但听尚神仙左右的人说,因为尚神仙已经七十多岁了,两眼昏花,字写得像枣子那么大。他经常同高夫人谈,同老弟兄们谈,把往年的许多大事都回想回想,晚上在灯光下写书,有时停下笔来,默默地流泪,泪珠久久地停在他的白胡子上。尽管忠王妃没有亲自看见,但她对尚神仙知道得太清楚了。她十来岁的时候,就同尚神仙随着闯王和高夫人南征北战。她负过伤,是尚神仙把她治好的。她也害过病,是尚神仙把她医好的。尽管她没有看见尚神仙如何在灯下写书,如何默默地流泪,但他写书流泪的影子就仿佛在她眼前一样。她想了一阵,又在心中叹息说:
“唉!茅庐山已经临到最后的日月,我们大家都要战死,不会有一个人偷生苟活,尚神仙这几年的苦心会有用么?唉!”
在被茅庐山将士们称为慈庆宫的正房里,中间是高夫人平常接见部下和与人谈话的地方。现在她正面向南坐在一把有靠背的椅子上。面前是一张式样简单的长桌,桌前挂着已经旧了的绣着龙凤的黄缎桌围。椅子上也有黄缎的椅垫。尽管高夫人对待老神仙如同家人一般,呼他“太医”,呼他“尚神仙”,呼他“尚大哥”,十分随便和亲切,但是尚神仙却对她十分恭敬,始终保持着一部分君臣礼节。这不仅仅是一个礼节问题,而且是他对大顺朝深深怀念之情的一种自然流露。他现在坐在高夫人左前边的一把椅子上,这样坐法也体现着一些君臣礼节。
他们已经谈了一大阵了。因为谈到李自成刚刚死去时的那一段往事,同时又不由得想着今天的处境,都感到心中沉痛。如今的局面确是到了最后的生死关头。闯王去世,已经将近十九年了,所有当年跟随闯王起义打江山的老将差不多已经死完了。最后剩下的一些名将都在今年正月间同清兵的一次恶战中殉国了。从茅庐山来说,如今还活在世上的也只剩下老神仙和老马夫王长顺两个老人了。
高夫人和老神仙都在默默中想着往事,有片刻工夫没有再说话。高夫人几次打量老神仙,心里怀着一种特别的亲近和尊敬。亲近的是,他是闯王最后一个深受信任的得力膀臂。尊敬的是,这么一个老头子,如今还念念不忘大顺朝的重大战争往事和许多大小将士,想写下来编成一部大书。只有他想起来做这样一件事情,也只有他能做这件事情。别人不会记得那么清楚,也不会花几年心血一点一点去写。她打量着老神仙,当年在临汾一带投军的时候,他还只四十出头的年纪。那时他是那样一精一神饱满,虽是医生,对骑马射箭竟也不外行。如今过了差不多三十年的时光,他的疏疏朗朗的白胡须垂在胸前,眉毛也全白了,又粗又长,脸色像古铜镜一样。虽然脸上有很深的皱纹,还有老年人长的黑斑,手臂上青筋暴起,上面也有黑斑,可是他的牙齿还没有落,一精一神也很健旺。看起来如果不是战争打到了面前,他会活到八十岁,九十岁,甚至上百岁。如今他所有的心思都用在替大顺朝留下一部信史,对生死并不挂在心上。刚刚由于想到先皇帝死后那一段艰难日月,两人一阵伤心,不觉沉默下来。
又过了片刻,老神仙抬起头来,向高夫人说道:“太后,当时商量同明朝合力灭虏,我因同玉峰他们在一起,没有跟太后一起,细节曲折之处,虽然后来也听太后和别人谈过,但事隔多年,记不太清楚。请太后再回想一下,向我再说一遍,我好把这一件大事记下来。”
高夫人说道:“年深日久,细微曲折的地方,我也不能全记清了。只能一面想,一面说,说不周全,明天再说……”
高夫人正要说下去,一个宫女匆匆进来,向高夫人跪下启禀道:
“国公府有一个打柴的老兵在山坡上被毒蛇咬伤,十分危险,派人来请尚太医前去救他。”
高夫人一听说是李来亨那里的砍柴老兵,就对尚神仙说:“尚大哥,你赶快去吧。今日我没有别的事,你去救了那个老兵,回来我们继续谈吧。”
尚神仙匆匆走了出去。
高夫人因为午觉睡醒以后,头发蓬松,没来得及梳理,就同尚神仙说起话来。这时得空,便吩咐一个宫女来替她梳头,她自己拿着一个铜镜照看。六十岁的人了,两鬓和头上已有许多白发,人也确实老了,只是因为从二十来岁起一直过戎马生活,所以身子骨还比较硬朗。可是自从大顺军在山海关战败之后,这二十年的生活是多么艰难啊……
那是在李自成死后不久。南明的何腾蛟正得到隆武皇帝的信任,他上一表章,慷慨陈词,主张将李过和高一功招抚过来,利用他们的兵力和清军作战。隆武采纳了他的建议,火速命何腾蛟相机行事,进行招抚。得到了皇帝的上谕,何腾蛟才胆大起来,先派人前去传达招抚的意思,送去了许多慰劳的金银绸缎,随后又派人前去试探。
这时大顺军老营中也在徘徊观望。由于困难重重,李过一直没有继承皇位,只是加紧着继位的准备工作。忽然南明的使者来到,送来了慰劳的金银绸缎,还有不少粮食,提出合并抗清的主张,只是要共奉隆武帝为主,不能再用大顺朝的名义。
得到这使者的传言之后,老营中立刻开会商议。重要的将领都参加了,大家争论得很凶。很多人坚决反对奉隆武帝为主,因为这样必然要取消大顺国号。经过十八年的战斗,辛辛苦苦创建了大顺国,如今光这一支就有二三十万人马,多是一精一兵,为什么要取消大顺国号呢?这样做难道对得起先皇帝李自成吗?难道对得起许多死去的将士吗?
在讨论中,高一功比较持重。对于目前的困难处境,他想过多次。要在长江以南建立大顺国,站住脚步,很不容易。不去掉大顺国号,既要同清军为敌,又要同明军为敌,而百姓们对于明朝的正统观念并没有改变,对大顺朝从来都视为流寇。所以如果不同南明合作,不要说不能对抗清兵,连站稳脚步也很难。可是要取消大顺国号,奉南明朝廷为主,又显然违背众多将士的心意,而且李过会不会同意呢?因此在大家争吵的时候,他默默无言,不做主张。
李过的心中也很矛盾。他很想继承皇位,但也知道困难万端,所以在会上也不肯轻易拿出主张。等到散会之后,他才同高一功秘密地商量一阵。高一功说道:
“如今只能以太后说话为主,才是正理。你给大后过继,往日是她的侄儿,今日就是她的儿子。凡事得禀明太后,才可决定。我虽是你的舅舅,太后的亲弟弟,但这事情我做不了主。我看我们还是禀明太后,看她做何主张,我们奉行懿旨,岂不妥当?”
李过一向非常尊重高夫人,也觉得只有高夫人拿出主张,全营才会听从。于是他同高一功一起来到高夫人帐中,将会议情况一五一十地作了禀奏。高夫人近来为着李自成的死去和大顺朝的困境也在日夜操心。刚才高一功和李过同将士们会议,她虽然没有参加,但听了禀报后,她很明白,如今只能由她来拿出主张,而且要下狠心,越快越好。说不定什么时候清兵前来,就要打仗;一打仗大顺军就会四面临敌,困难更大。因此与南明合力抗清几乎是势在必行。如今她别的都不愁,愁的是取消了大顺国号,将士们心中会转不过弯来,李过更未必甘心。可是不下这狠心,就无法与南明合并。自古道: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又是大顺朝,又是南明隆武朝廷,如何共同抵御满洲强盗?她思前想后了一番,忽然望着李过说道:
“我看非下狠心不可了。如今不是为着我们大顺朝,而是为着中国;不是为着李家继承皇统,而是为着不让胡人在中国长坐江山。我们李家的事好说,全中国都被胡人统治,事情就大了。我这个太后说话,你们听也好,不听也好,我说出来,你们再议论议论。”
李过说:“清太后只管吩咐,儿子一定遵命行事。”
高夫人说:“既然这样,你们都不肯做主,我就做主了吧。”
高一功说:“请太后做主吧。”
高夫人忽然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以袖掩面,呜咽了一阵,然后擦去眼泪,说道:
“我们都曾跟着先皇帝打江山,出人战场,并不害怕流血死亡。今日为大顺数十万人马着想,为我们中国汉人着想,不要为我太后着想,也不要为补之的继承皇位着想,我的主张是:可以忍痛取消大顺国号,奉南明隆武帝为主。可是他必须对胡人抵抗,不能投降;我们大顺军只能同他合起手来共同打胡人,不能跟着他投降胡人,这一点必须说清楚,不能有丝毫含混。其次,我们虽然奉他为主,可是这大顺军三十万人马不能拆散,仍由你们二位统率。以后粮秣军饷,统由明朝按时间发来。倘若军饷来不了,我们就自己在驻地筹划,朝廷不能干涉。此外,我们虽然取消了大顺国号,奉除武帝为主,可是我们先皇帝在大顺军中仍是先皇帝。”
高一功插嘴说:“太后也仍是太后。”高夫人接着说:“我们的名义在大顺军中照旧,不许他们侮辱我们一句话,连一个字也不许侮辱。我们尊重他的朝廷,他也应该尊重我们原是大顺朝的人。倘若在文字上还是什么‘寇’啊,‘贼’啊,我们立刻分手,这一点也必须讲清,不能有丝毫含混。补之,你是如何主张?”
李过说:“太后的主张也就是孩儿的主张。事到如今,为着中国不亡于胡人,这大顺国号可以取消。尽管我们血战了将近二十年,死去将士不知多少,如今为着胡人侵人内地,大敌当前,只好如此。可是太后说得对:我们的人马不能拆散,仍由我们自己统率。如何行军打仗,我们既要尽忠报国,又不能受别人掣肘,更不能投降胡人。”
高一功说:“正是这个道理。”
李过又说:“我们对先皇帝仍然称为先皇帝,朝廷不能干预;我们对太后仍称太后,朝廷也不能说一句别的话。这些条款,不能有一点点让步。”
这样,在高夫人面前经过一阵商议,主意就算决定了。以后长沙几次派人来,往返磋商。何腾蛟又驰奏隆武帝,建议给高夫人下一道褒美的敕书,封她为贞义夫人。李过、高一功这一支人马称为忠贞营,李过由皇帝赐名李赤心。高一功多年来以字行,现在也由皇帝赐名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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